县城,县医院,病房。
冯易猛然从病床上坐起,王惑的死依然历历在目,可是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墙壁,随风卷动的窗帘,这让冯易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茫然四顾。
四周的一切仿佛被无限的放大、放慢,随风摆动的窗帘,穿过窗户射入的光线中悬浮的灰尘,地板缝隙内残留的水渍,只要冯易去看就好像放大了无数倍的慢动作一般浮现在自己眼前,纤毫毕现;顶棚上一只苍蝇不断的用前肢擦洗眼睛,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旁边点滴中滴落的药液,甚至血管内汩汩流动的血液发出的噪音,只要冯易去听就如同在耳边一般清晰可闻。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冯易似乎能看见穿着白色护士鞋的双脚随着脚步声一下一下的踏在大理石地面上。
一个小护士打开病房的门,迎面就见到一脸迷惑和诧异的冯易坐在病床上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吓得小护士失手掉落了手中的夹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后小护士转过身,大叫着:“护士长!护士长”飞奔出去了。
冯易被小护士的一声惊叫震的头脑发晕,突然敏感了无数倍的视觉和听觉让他感到了严重的不适。确认了自己身处病房,一下子好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的冯易,重重的倒在了病床上。片刻之后,病房内涌入了好几个白大褂,他们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冯易只感觉在耳边炸响了无数个春雷,直震的他烦闷欲呕,闭紧了双眼捂住了耳朵不住的大口喘息。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之后,冯易吃着小护士拿来的营养餐,黏糊糊的流食说不上什么味道。尽管仍旧不舒服,可是冯易能够感觉出自己身体状况非常的好,从来没有过的好,也丝毫不觉得困倦,只是突然敏感起来的感官需要慢慢的适应。
冯易醒来的第二天,病房内来了第一个探视他的人。
“你醒了?”
冯易都不用抬头,从这个硬邦邦冷冰冰仿佛有人欠了他几百块不还的声音,就能分辨进来的是张庭祖。
“王大哥呢?”
“死了。”
“马珂怎么样?”
“已经送回首都,伤势没有大碍,你不用担心。”
“凶手呢?”
“跑了。”
“有线索吗?”
“一无所获。”
“那个女人自称属下,叫黑袍人军候大人,而且还能变出一个吃人的小孩儿。后边儿还来了一个老道,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只知道这么多。”
“这些我都知道,你放心吧。”
“案子呢?”
“……你先休息,案子的事情以后再说。”
原本安安静静的冯易突然像是疯了一样,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抓过张庭祖的衣领,脸对着脸,咬着牙问道:“我问你案子怎么处理的!”
“……你既然已经猜到了,为什么还要问我?”
“你特么说不说!”
张庭祖轻轻推开冯易,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领,在相邻的病床上坐下,这才开口说道:“经查,王惑伙同一名女子,为抢夺刘二手中价值连城的古董,杀人碎尸,后二人因分赃不均反目,在杀了一名前来抓捕的特警后潜逃,二人不知所踪,古董下落不明。现在已经对王惑和另一名女犯全国通缉,抓捕工作移交省厅刑侦总队办理。完了。”
“完了?”
“是的,就这些了。”
“那是你师兄!!他没有杀人!”
张庭祖闭口不言。房间内安静的落针可闻,随着张庭祖的沉默,冯易的呼吸愈发的粗重,双拳紧握,咬牙切齿的冯易看着张庭祖那张严肃的脸突然觉得非常的陌生,那个为了师兄茫然失措方寸大乱的张庭祖,那个虽然整天黑着一张臭脸但是有血有肉的张庭祖,不见了。
“如果大师兄没死我一定会救他,为他洗脱冤屈。现在大师兄死了,我会找出那两个人来给他报仇。”
“你特么混蛋!是不是以后还要再找一个替罪羊,说杀人凶手王惑抓到了,然后当着老百姓的面再来一个明正典刑?”
“是有这方面的计划。”
“畜生!”冯易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冲上去对着张庭祖的脸就是一拳。可是冯易如何是张庭祖的对手?伸手抓住冯易的手腕,向外一推一拉,张庭祖轻而易举的将冯易摔倒在病床上。冯易一手被制,屈膝去撞张庭祖胯下,却被张庭祖挡开,顺势又整个人压在冯易身上,不仅压住了冯易的另一只手,更是用小臂压住了冯易的后颈,而因为角度的原因,冯易未被控制的双腿却碰不到张庭祖分毫,只能无助的四处乱踢。
“我说了我会去报仇。”
“凶手是那个女人!不是王大哥!你要让他死后还要背负一个杀人犯的名声吗!”
“你懂什么!人都死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知道我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吗!!你知道吗!!!”张庭祖终于失去了冷静,额头青筋暴露的怒吼着。
发泄过后的张庭祖深吸了几口气,见冯易不再挣扎,只是狠狠的盯着自己,默默的起身,伸手想要拉起冯易。冯易抓住张庭祖伸出的手,趁张庭祖没有防备,猛的往回一拉,借助起身的动作猛然用额头重重的撞在张庭祖的鼻子上,大声骂道:“去你妈的!”张庭祖是身手不凡,可是伸手是想将冯易拉起来,哪里能够想到冯易假装冷静,然后用头来偷袭?
张庭祖被冯易撞破了鼻子,一时间鼻血混着眼泪鼻涕一个劲儿的往外流,双眼更是酸胀不已,目不视物。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撞在了另一张床的床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冯易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渍,气哼哼的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好在冯易自下向上发力不便,不然这一下非撞断张庭祖的鼻骨不可。
过了好半天,缓过来的张庭祖慢慢起身,随手擦了擦鼻血,不再与冯易分辨,低声说道:“上头决定的事情我无能为力,更何况我和大师兄背负的责任你不懂,我相信如果大师兄还在一定会理解我的选择。”
对于张庭祖的解释,冯易只回答了一个字:“滚。”
张庭祖无耐,只得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取出一个口袋,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说道:“这是你的随身物品,里面还有你的调令,等你想明白了我再来看你。”
“滚!!”
毫无表情的张庭祖不再说话,从怀中取出大五帝钱放在口袋上,推门离开。
冯易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看着黯淡无光的大五帝钱,一时间愤怒、内疚、悔恨、自责种种的情绪纷乱的涌上心头,更涌起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如同一座重重的大山压在了胸口,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归根结底,冯易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深知自己的无可奈何,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而恰恰是这种无可奈何反过来加深了冯易的自责和愤怒,自责于自己的无力,愤怒于自己的卑微。
张庭祖离开了冯易的病房,来到楼下上了车,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省城的天空,灰蒙蒙的天一如他灰蒙蒙的心情。
“怎么样?”
坐在车内的一名老者等张庭祖上车坐好,沉声发问。
“他情绪比较激动,目前没办法沟通。过几天我再来试试。”
老者微微点头,拿起身旁的一个平板电脑,递给张庭祖,说道:“这是你要的调查结果。”
张庭祖接过电脑,细细查看。老者在一旁说道:“这件事已经交给地方检察机关处理了,我也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相信一定会严肃处理。你不要被这件事影响情绪,更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你的路还很长。”
张庭祖轻轻放下电脑,伏在方向盘上沉默不语。
“我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张庭祖在心中质问自己,想到王惑微笑的面庞,张庭祖泪流不止,心中更是恨不得将那个替换了现场指纹的人碎尸万段,如果不是他也许王惑根本不会背上如此的身后骂名。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张庭祖便用力的擦干了泪水,深吸几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他不允许自己软弱,不允许自己彷徨,王惑已死,光大正一门楣的重任便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与此相比,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哪怕是自己的命!
张庭祖强迫自己冷静,重新挂上了冷酷坚毅的表情,攫取权力的道路上容不得丝毫软弱和同情,更没有时间为牺牲掉的东西驻足悲伤,只有往上爬!往上爬!!
“谢谢组长,我有分寸。”张庭祖的声音毫无波动,冷静的一如平常。
汽车缓缓驶离医院,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夜色降临,缓缓笼着在这座小小城市的上空,慢慢的落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整座城市的霓虹灯交相辉映,在纷飞的雨丝中映照得光怪陆离。一条条街道如同泵动的血管,向四处输送着养分。那些隐藏在灯光照射不到角落中的黑暗却如同一块块病灶,寄生在这个健康的城市中,慢慢的侵蚀,慢慢的病变。等到黑暗无处不在的时候,孕育出的到底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