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1 / 1)

朝阳酒楼在蜀地一代是出了名的,无论是饭菜、酒醇还是说书皆是如此。

大概是由于这地界的缘故,蜀川偏僻于中原西部,不仅远离那中原繁华地界甚至离那座西北王府所在的凉城也有些距离,颇有些天高皇帝远的味道,因此在这块地界上就算是想说些什么诛心之论也是无妨,毕竟人家锦衣卫就算是再一手遮天它的手也长不到这里来嘛。

这不,朝阳酒楼先把自家的饭菜酒水搞好之后就开始起了些别有的心裁,专门不知从哪请来了一位什么都敢说、什么都知道“一点”的说书先生正坐于一楼的当堂之上,面前有一张文房四宝俱是上品的几案,手里持了一柄末端稍微染了点墨水的白羽扇子,右手捻了捻长长的白色胡子,左手拿住几案上一块看起来略有些厚重的木板,白眉下的老眼微微眯着,先是咳嗽了两声,再用左手里那块木板敲了敲桌子,声音不大,但刚好可以让整个酒楼里的客人听到。

足足有三层高的酒楼瞬间安静下来,吃客们停了先前各自的话头,不约而同的端起了身前桌上的酒水喝了一口,看向那个每次都能吊住他们胃口的说书先生,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结果老先生愣了半天,摇了摇羽扇,笑道:“各位,上次咱们讲到哪了啊?”

众人闻言竟也不拆台,刚刚才安静下去的酒楼瞬间又闹腾了起来。

“老王,你可真是记性不好了啊,上次明明讲到那东临剑仙王晟一剑斩去北辽近千名士兵了啊,你得接着继续讲下去啊。”

“就是就是,赶紧的,讲完哥俩请你喝一壶酒。”

众吃客皆是迫不及待,又忙喝了一口酒,生怕这不按常理出牌的老头讲到高潮处酒劲儿就过去了,到时还得多花些银子买酒。

那名王姓老人闻言呵呵一笑,微微抬起右手,在空中虚按一下。

全场立即禁声。

老人润了润嗓子,终于准备开口,结果酒楼的门口突然被打开,只见到一个穿着不俗的年轻人和身边一个老马夫模样的下人并着走进。

那年轻人相貌不俗,只是棱角不是那么的分明,看上去倒是显得有些柔和,他轻声道:“小二,来一桌子菜,两坛酒。”

立刻跑过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一路小跑着过来,赔笑道:“客官还请快些跟我来,莫要扫了大家的雅兴才是啊,”说着,他用手指了指那位正坐于当堂之上手持羽扇的老先生。

年轻人这才注意到这四周的人皆是皱着眉头看着他们这两个打断老先生说书的不俗之客,只不过是按照江湖规矩来者是客,这才按着性子没有发作。

年轻人好似了然一般的点点头,一边跟着那小厮走到一张桌子,一边小声问道:“这位老先生是何方神圣?”

那小厮闻言愣了一下,然后一边抹着桌子一边笑道:“客官怕不是蜀州的人吧,这位老先生神圣倒是谈不上,不过要说他所知道的、所讲的,只怕是不比那百晓生差多少啊。”

年轻人稍稍瞪大了些眼睛,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厉害吗?”

“那当然,”说到这里,小二有些骄傲的抬起头,“这位老先生可是我们老板花了大价钱请来的,虽说我们这儿酒水饭菜俱是蜀地上乘,但要说我们这里的客人,大多不是为了吃喝而来,而是专门来听这位老先生说书的......”

这时那当堂之上的老先生终于开始接着讲那位东临剑仙是如何的大杀四方,小二一听,忙招呼二人坐下,自个儿也找了旁边一根空凳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

只见那老先生猛地一挥羽扇,慷慨激昂道:“话说那东临剑仙王晟立于城头之上,大秦、北辽双方俱是在这边境之上陈兵数十万,大有一言不和就会刀剑相向之、拼个你死我活之势。”

“此次陈兵据说是那北辽战神精心准备为之,为此计划了数年,除了明面上的二十万兵力之外,还有十万伏兵埋伏在那草原的毡包之内,只待那二十万大军就要攻破长城之时再一举擂鼓现世,企图一举击破我大秦军心。”

众人闻言皆有些骇然,这北辽蛮子竟有如此心机。

老人说到此处,摸了摸长长白胡,喝了口酒,继续道:“而在那北辽兀良哈部士兵蠢蠢欲动之时,只见那位老剑仙不知何时立于城头之上,一手竖在身前,二指伸出作剑状,心中默念一声,只见身后那座天际之上突然闪现出二十八颗星辰,即使是在那白昼里也是闪光无比。”

他又是一挥扇子,似乎带出一股浓烈的罡风,刚刚喝下去的酒在肚子里有些灼烧,抑扬顿挫道:“那北辽士兵只看见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城上空好似群星闪耀,以为是天地异象不敢轻举妄动,但耐不住身后的督战官一再催促,于是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真是好生犹豫!”

众酒客闻言皆是放生大笑道:“他个北辽蛮子懂屁个剑仙之风嘞!”此话又是引起一大片叫好。

年轻人闻言亦是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对一旁的马夫模样的老人轻声道:“王老果然如此威武?”

老马夫喝了一口酒,随意一笑。

于是年轻人有些感叹。

那说书老先生两指并拢好似作出剑状,道:“那北辽军队本是想要乱我大秦军心,不想这前脚才刚刚迈出,转眼自个儿的军心就荡然无存,而就在此时,那位东临剑仙轻喝一声,刚才还在天上的二十八枚星辰眨眼间便冲至蛮子眼前,唰唰唰唰就好似割韭菜一般瞬间夺取近千名士兵的性命,杀得那是长城之外一片血流成河,后面的蛮子都被吓傻了,哪还敢冲上阵去,连那督战官都一并跑了,引得那位在幕后督战的北辽战神大怒道‘王匹夫你不讲信用’却也不敢来城头上一战!”

酒楼众酒客自然不知此时的书中人那位东临剑仙居然就跟自己坐在同一座酒楼内,还陶醉在那说书老先生的慷慨激昂中,先前喝下的酒在肚中作祟,于是顿时生出一股豪情。

一名酒客豪言道:“我辈剑客出风云!”

此言一出又是数名酒客起身举杯:“一剑当破天门关!”

一时整个酒楼内部皆是“我辈剑客”的豪言壮语,声音几乎乱成一团,密密麻麻的。

年轻人亦是起身敬了一杯酒,不过是对身边这位老人。

老人淡淡一笑:“有些夸张了。”

但三皇子李挽却坚持敬完。

本是心中毫无波澜的老剑仙突然微微一动,心中莫名有些感慨。

曾经有位扬言要与那位皇帝陛下争一争那把龙椅的女子说过人间不值得。

老剑仙王晟看着周围这些个意气风发借着酒劲儿豪情顿生的年轻人,好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微微一笑。

来走一遭这人间还是值得的。众人闻老剑仙王晟所言皆是变色。

郡主脸色有些惨白。

宋别突然上前一步,抱拳道:“老前辈恐怕是有一些误会,魔教早就于二十年前灰飞烟灭,何况郡主何等身份,怎能容忍此等污蔑?”

从来喜怒不见于色的书生此时面无表情,他的声音到后面有些寒意,看着那位老剑仙眼神冷漠。

王晟看了书生一眼,捻着胡子笑道:“今日若是我非要带这位郡主走,敢问在场有人能拦得我吗?”

他先是看向书生,再看向一身飞鱼服破破烂烂的崔绣,最后瞥了一眼一身修为随时可能崩碎浑身是血的湛卢,笑道:“就算你们三个一起上也只怕不是老夫的对手。”

叶风浅轻轻握住李时毓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轻声安慰道:“时毓莫慌,那老头不过是胡编乱造的,怎么可能......”

那席红衣只是闭着双眼轻轻摇头,脸色有些苍白。

“是与不是,恐怕老前辈也并非做得了决定。”

一个有些醇厚的声音突然响起,说话很慢,像是阅尽了人生的沧桑,又像是冥冥之中的弦外之音。

声音不大,却仿佛响在众人心头一般。

老剑仙闻言皱起眉头,看着众人身后那批官员中突然走出一个丰神俊朗的中年男人。

那人没有穿那件蓝色蟒袍,也没有佩戴那柄号称八荒皆破的白泽剑,只是上前一步握住了自己女儿的手。

李时毓挣扎了一下,却没挣脱。

宋别等人虽然意外自家王爷竟然一直藏身于一众官吏之中,却也反应极快。

“属下见过王爷!”

中年男人只是站在那里,却仿佛天地之间骤然只剩下他与那位东临剑仙,又令人不敢逼视。

仙成之下皆蝼蚁。

王晟长叹一声:“当年一见已是十年之前,没想到啊......”

其实和自家公子决定出走这趟西北之行,他们就准备好了迎接最坏的结果——直面那位大秦第一藩王。

但真正和这位王爷碰了面,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王晟看着对面这位武榜第二,有些感叹。

那辆藏青色马车的帘子忽然被掀起,上面下来一个翩翩公子,头顶金冠,身着藏青色蟒袍,腰间挂了金腰带,下来之后恭恭敬敬走到中年男人面前行了个礼。

“侄儿李俊衫见过王叔。”

中年男人只是面无表情的受完这一礼。

三皇子缓缓抬头,苦笑道:“要是我知道这次过来会碰到王叔,打死也不会过来了。”

他紧接着道:“不过错事已酿成,我还希望王叔能给我个机会。”

他站在那里,然后西北王拍了拍他肩膀。

三皇子吞了口唾沫。

拍得其实不重。

但他完全相信,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王叔若是想要他的命,只怕那位东临剑仙是拦不住的。

西北王看着车上那位好像有些感叹过去的老剑仙,竟是先行了一礼:“晚辈李汉平对老剑仙先前不敬之言,还望老剑仙见谅。”

但中年男人随即又缓缓道:“可老剑仙千里迢迢就是为了带走我女儿而来,空凭无证,就算老剑仙再过侠义心肠,只怕也说不过去吧。”

“十年前,我曾在京城中见过老剑仙一面,那时东临剑仙浩然正气荡人间的说法可是传得家喻户晓,怎么今日却沦落至此?”

西北王一手握住李时毓的手,轻声道:“这样的老剑仙,怕是会让世人失望的。”

王晟缓缓喝出一口气,感叹道:“李汉平,你是老夫见过的最具“剑骨”的天才,若是你不穿这身蟒袍,这个江湖必定是属于你的。”

老剑仙一字一句道:“三十年前有东方朝辞,三十年后有你李汉平。”

宋别等人闻言俱震。

只有他们这些老一辈江湖人才能明白老剑仙王晟这句话分量究竟有多重。

甚至重到可以和紫禁城里那座大秦开朝武德元年重鼎媲美。

中年男人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可我现在也没穿蟒服。”

王晟微眯双眼,周身几次欲聚起真气,却又散开。

最终老剑仙只是摇头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呐,说话就是不说个全头,处处打机锋,真当自己是那国师府里的和尚吗?”

王晟摆了摆手,缓缓道:“罢了,罢了,既然今日你李汉平都亲自露面,而不是那西北王府的影子过来跟我一通厮杀,我也就当白跑了这一趟便是。”

李时毓突然想要上前,却被西北王紧紧拉住。

她转头看了一眼丰神如玉的中年男人,紧咬牙关,眼眶有些红润。

王晟随手一探,那被宋别点了穴的青年直接被抓到车前。

他随意瞥了一眼书生宋别身上的那柄照胆剑,笑道:“剑也不必还,是他凭自己本事丢的,将来还得凭他自己的本事再拿回来。”

宋别闻言微微颔首。

三皇子对着那位西北王苦笑一声:“这次北上真是打搅王叔了,臣侄实在惶恐......”

西北王看着他,突然温声道:“这么多年不见,我记得你小时候总是怕那些牛鬼神蛇,甚至连每次夜里入厕都要喊一两个小太监陪,不然就要大哭大闹,搞得整个重华宫都不得安宁。”

三皇子闻言有些窘迫:“王叔说这些嘲笑我作甚。”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你现在还怕吗?”

年轻人微微一怔。

仿佛从记事起,这位自小便在身边的王叔就从来没有对自己笑过。

他一直觉得是自己那位爹爹对这些叔叔的规矩太过严苛。

直到他慢慢长大,头上一直顶着那位穿杏黄色四龙纹的太子的东宫之后,他才渐渐明白这些尚未就藩以及就藩之后的王爷的苦衷。

那座京城就像是一汪望不到尽头的深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中年男人遥望空中缓缓落下的枯叶,轻声说道:“以前怕的是没有人在身边,现在怕的是处处有人心。”

三皇子轻轻咀嚼这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浑身剧震。

随后他再次恭恭敬敬地就要行礼,却被西北王抬手拦住。

中年男人温声道:“此时此刻,我们只是叔侄,而非君臣。”

三皇子闻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他有些哽咽,对着中年男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最后西北王就站在那里,目送眼眶通红的蟒袍年轻人登上马车,看着那辆藏青色马车缓缓驶向远方。

先前还声情并茂的中年男人此时却面无表情。

他缓缓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碧玉扳指,背负双手,眼神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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