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七章(1 / 1)

凉城内有一座大昭寺,是西北为数不多的寺庙之一。

这座寺庙曾经也辉煌过,虽然已经跌落神坛,墙壁上堆积了厚厚的积灰,但每天的香火仍是不断。

大秦尚佛,不管这西北到底是谁的地盘,这里终究是大秦的一部分,这里生活的人们和那京里头的人们一样心中都住着一尊佛陀,尚佛礼佛。

这一日,寺庙门前来了一个穿一身白色深衣的年轻人,也不怎么和寺中的大师们说话,先去看了广场上一众小和尚练武,并不做声。

小和尚们手持木棍,做的都是一些基础把式,只是年轻人也不嫌无聊,就在一旁坝子上坐着。

之后他又去看了寺庙后山的一片埋骨之地,立于一代代大师的石碑之前,从来不信佛的他一一把石碑磕了个遍。

当天夜里他悄然潜入寺庙后山,把顾子墨的棺材埋在这里,黑夜之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动作虽快,却十分小心,像是在呵护自己十分珍贵的东西一般。

第二天他又来到寺庙,照常先去看了一众小和尚练武,但没有再去那片埋骨之地,只是默默伫立在主殿那尊高九丈的纯金大佛之前,一坐便是一下午,然后晚上悄然离开,错开白日里的金吾卫,查找孙仲死亡的线索。

长此以往,直到第五日,终于有个小沙弥忍不住对广场上的年轻人问道:“你天天来这里图个什么?”

俗话说七分靠打拼,三分天注定,西北之境的人们一般都是一月一上香,稍微勤快些点也不过半月一次,出世是为了更好的入世,像年轻人这样天天来的是嫌自己钱多了还是日子多了?

小沙弥年纪并不大,问话直白,但内容简明。

崔绣一直就喜欢这样的直白。

但显然小沙弥问得不是时候。

直至第七日。

他照常看过广场上小和尚们的练武,来到主殿那尊金身大佛之前。

大昭寺方丈于一旁蒲团静坐已久,开口道:“施主可是有忧心烦事,不如开口与老衲言语一二,解惑不敢说,但愿能为施主除去一些烦恼。”

年轻人只是不语。

方丈以为他还要沉默几个时辰,就欲起身去忙寺中琐事,却看见那人也拿了一个蒲团在他对面坐下。

方丈是一个年过百岁的老僧,却只是穿着一身与扫地僧无异的袈裟,见状只是微笑。

他笑道:“我观施主穿着不俗,气态非凡,虽是男身却有一副女相,想必施主的母亲必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才是。”

年轻人还是沉默。

方丈略微犹豫道:“只是有一句话,老衲不知当讲不当讲。”

年轻人终于开口道:“方丈请说。”

方丈叹了口气道:“施主或是因所习功法所致,或是因幼时居所而扰,周身阴气过重,后又常年留恋于烟花柳岸之地,染上了一身胭脂气。”

他言语间有一种惋惜顿挫之感:“本是一块闺玉,却被这俗世间的坭尘所染,实在可惜。”

年轻人闻言只是缓缓摩挲着手中那柄白玉柄的扇子。

“大师,”他缓缓开口道:“说实话,我曾经见过不少名僧,前朝的、当朝的都有,但像你这般直言直语者,可真是少见。”

年轻人声音平淡,但言语之中有一股尖锐不言而喻。

方丈闻言脸上笑意不减,仿佛没有听出来年轻人话中的讥讽,道:“老衲不过这一席弹丸之地的主持,怎么比得过那些名家。”

年轻人闭上双眼,缓缓道:“佛家崇尚不争,‘比’这个字,可是犯了佛家忌讳。”

方丈笑道:“世间千万字,若是抛去某个字避而不谈,岂非更是心中有鬼?”

年轻人突然站起身来,侧对着方丈,看着那尊九丈金佛,声音有些阴冷道:“大师话糙理不糙,虽是僧人却比一些江湖中人性子来得还要直爽,可大师就不怕言语之间触及到一些禁忌?”

他仰起头看着这尊佛像,轻声道:“你们这座小小大昭寺,可招惹不起啊。”

年轻人声音说到后面几乎微不可闻,仿若蚊吟,但威胁之意甚重。

一股湿沉沉的阴气弥漫在殿宇,佛像周围温度仿佛都降了下来。

方丈闻言仍是笑着,只是不再作答,目送着年轻人离去的身影,阅过百年历史的老眼中古井无波。

老人望向后山方向,轻声叹了口气:“谁道无情终成恨,可怜岁月不识人。”

郡主大人这些天在王府里整日无所事事。

爹爹忙于孙仲节度使被害一案,一边催促金吾卫找出真凶,一边又忙和京城使团的人打交道,虽然出面极少,但对下属官员的必要指导是少不了的。

金吾卫副将叶辞以“这贼人武功极高,属下恐舍妹遭贼人毒手,遂将其带在身边查案,还望郡主莫怪”为由,是一点机会都不给自己和浅浅见面。

想到这里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胆大包天的叶辞,明明承若过绝不阻拦自己跟浅浅玩的,待他破案之后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一番!

不过破案之后叶辞应该就是正三品金吾卫大将军了,到时候想教训他就更加困难了,想到这里郡主大人又有些泄气,整个人有些沮丧。

李时毓靠在阁楼的柱子上,望着远处的落叶秋风,她随手扇开手中的那柄罗缨扇子,抑扬顿挫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凄悲之意甚重。

若是有王府的下人在场定要叫个满堂喝彩!

可惜这会儿王府天天人流往来,西北两境各路将军、校尉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连自己师傅都被叫去临时处理事情。

郡主百般无聊之际突然想起小时候,西北王府才建立在这座西北之地时,她爹爹曾带着她去了一座寺庙,去见了一位方丈。

记忆中那位方丈始终笑眯眯的,无论自家爹爹说什么都是这个表情,还几次想要抱起当时还小的郡主,虽然脸色慈善,怎么看都像是西北鬼神聊斋里面顶着和尚袈裟的老妖怪,着实把当时还小的郡主给吓得不轻,哭闹着要回家。

之后怎样记得不清了,但有一点郡主印象十分深刻至今难忘,临走之际自己爹爹是穿着那身蟒袍,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对着那位方丈鞠了一躬。

那席蓝色蟒袍曾在一阵秋风扫落叶中感叹:“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重阳无雨看十三,十三无雨一冬干。

九月九,重阳至,西北王府虽然依旧上下忙碌个不停,但西北王总算还是想起自己有个生性爱玩的女儿已经足足半月没有走出西北王府了。

这一日,当宋别轻敲郡主闺房房门,打开房门后发现郡主大人病恹恹地脑袋枕在书桌上,正拿起那只罗缨扇子翻来覆去地翻看。

宋别温声道:“郡主,王爷近来事务繁忙,鲜有空时,他让我趁着这个重阳带郡主出去赏赏秋景。”

郡主趴在桌上,并不作答。

宋别无奈一笑,知道郡主这是又发小女儿家脾气了。

书生靠在门口,轻声道:“王爷还说了,由于此次西北节度使遇害一案,京城使团现在暂时还走不了,不如就叫上使团一行人一起赏赏这西北秋景。”

郡主脑袋稍微挪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答应的迹象。

书生见状,似乎在意料之中,又道:“那位叶辞将军,已经答应让他妹妹随行......”

李时毓闻言终于缓缓起身。

她眼神有些幽怨道:“师傅。”

宋别脸色不变。

那些西北王府官员和江湖门派最怕这个小妖精在于两点,不仅瞎折腾的本事是一等一,闯祸后对爹爹的撒娇本领更是堪称天下一绝,能够让本来火冒三丈的西北王瞬间低声下气,谄媚说出“乖女儿,没事,爹在呢,谁敢欺负你?”这种无脑话来。

但宋别显然不吃这一套。

自郡主幼时就一直跟随在郡主身边的书生这么多年似乎依旧还是那张玉面,看不出岁月在他身上流过的痕迹。

书生深知这位郡主的心机和手腕绝非表面那般浮躁。

他轻声说道:“还请郡主先收拾一番,莫要再胡闹了。”

使团休息的客栈内。

那个一路跟随崔主事北上的锦衣卫千户莫名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且客栈内明显有过打斗痕迹,不过没人有胆子过问锦衣卫的事情。

一切如常,使团众官员同样为了孙仲节度使遇害一案忙得焦头烂额,似乎都忘了今日是难得的重阳。

崔绣坐于天字号房中,手里是一块模样怪异的铜制令牌。

这块令牌不同于大秦官制,是属于那种江湖门派的野路子制作而成,牌子上有一些略显凌乱的鸟兽花草纹印。

昨天那场对针对六扇门的劫袭,除了缴获一批金银之外,就是这块令牌了。

崔绣缓缓闭上双眼,细细深思。

孙仲生前好歹是一位正三品官员,身边理所当然应该有不少高手护卫。

何况此人来到西北之前,曾在京中与那位前朝司礼部监印关系非同一般。

那个老太监临死前托他将人带回京城的话此时犹然还在耳畔,说是什么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崔绣一想到这里有些心烦意乱。

仅仅一个六扇门西北分舵主事陆川,远远不够。

他眉头微皱。

甚至最坏的结果是京城中那位“老大人”的手笔,身在千里之外布局无痕,如此他的胜算将会极低。

就在崔绣默默推演之时,窗外突然飞来一只信鸽。

崔绣取下信件,又特意翻看了一下鸽子的脚踝处,有一章西北王府司印图案。

他打开信纸,只见一页落笔如云烟的字体在纸上雀然阅出。

只是这信的内容嘛......

崔绣嘴角微微一扯,简直是糟蹋了这一手好字。

信上千字大半都是抄自名家诗录的对重阳的描述,然后还花了一部分篇幅对着那本《大秦山河志》中对于西北的地貌抄了个遍,最后终于问了一句:“重阳赏景去不去?”

这种奇葩信件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那位郡主大人之手。

他随手找了张纸,大笔一挥。

“属下还有要事在身,还请郡主见谅。”

写罢将纸揉成卷状塞到鸽子身上,把鸽子往窗外一扔,继续思索一些蛛丝马迹。

李时毓和叶风浅已经在王府门口处等候了接近半个时辰。

除了李时毓自己发的那一封信之外,王府也专门派人到京城使团休息的客栈请示。

等了半天,李时毓望了望远处的使团来人,不过几个不大不小、无关紧要的官吏,不禁有些气结。

她转头对一脸正期盼叶浅风道:“得,枉我写了那么多字,结果那家伙就是不来,真是不把本郡主当回事啊。”

叶浅风闻言有些失望,一袭白衣微微踮起脚尖,还是竭尽目力想要在使团众官员中寻找着。

李时毓瞧见她这副模样,不禁打趣道:“浅浅,你莫不是喜欢上那个色胚了吧,又是托我专门写信又是这么心切眺望的,莫非真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叶风浅闻言只是两手搭在身前,红着脸道:“莫要乱说。”

李时毓好不容易见到了好闺蜜,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摇着扇子,一袭红衣悠悠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那席白衣闻言更羞道:“时毓别闹!”

李时毓是个好动的主儿,叶风浅则是性情淑君之流,一动一静两位人间绝色互相嬉闹着,大有春风牡丹、清泉莲花交相辉映之感,那些使团官员暗自吞了一口口水,此次北上果然惊喜处处。

崆峒山地位凉城外城西处,自古就有“西来第一山”的奇称。

秋意袭山,林海浩瀚,黄了满山的落叶,水天一色。

众人乘坐一辆辆马车悠悠来到山下,一边登山,一边感叹这西北竟也有如此奇景。

一位自小在京城里头长大的官员望着眼前的高峡平湖,迎着风好似要乘风归去一般,不禁豪情生来,感叹道:“古人云崆峒山色天下秀,没想到以这西北的贫瘠土地也生出如此美景,得之一观,此生足矣。”

李时毓闻言轻轻一拍脑门,无语道:“真是没见过世面。”

那官员闻言被同行嘲笑也不恼,显然是心情极好。

重阳重登山,赏秋,插茱萸,吃糕点,喝菊花酒。

那席红衣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朱红葫芦,一只青葱玉手轻轻捻住葫芦口,抿了一小口,另一手不忘微微摇扇,看着满山落叶纷飞,目光好似眺过脚下山水,望到更远处。

她轻声呢喃道:“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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