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无雨看十三,十三无雨一冬干。
九月九,重阳至,西北王府虽然依旧上下忙碌个不停,但西北王总算还是想起自己有个生性爱玩的女儿已经足足半月没有走出西北王府了。
这一日,当宋别轻敲郡主闺房房门,打开房门后发现郡主大人病恹恹地脑袋枕在书桌上,正拿起那只罗缨扇子翻来覆去地翻看。
宋别温声道:“郡主,王爷近来事务繁忙,鲜有空时,他让我趁着这个重阳带郡主出去赏赏秋景。”
郡主趴在桌上,并不作答。
宋别无奈一笑,知道郡主这是又发小女儿家脾气了。
书生靠在门口,轻声道:“王爷还说了,由于此次西北节度使遇害一案,京城使团现在暂时还走不了,不如就叫上使团一行人一起赏赏这西北秋景。”
郡主脑袋稍微挪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答应的迹象。
书生见状,似乎在意料之中,又道:“那位叶辞将军,已经答应让他妹妹随行......”
李时毓闻言终于缓缓起身。
她眼神有些幽怨道:“师傅。”
宋别脸色不变。
那些西北王府官员和江湖门派最怕这个小妖精在于两点,不仅瞎折腾的本事是一等一,闯祸后对爹爹的撒娇本领更是堪称天下一绝,能够让本来火冒三丈的西北王瞬间低声下气,谄媚说出“乖女儿,没事,爹在呢,谁敢欺负你?”这种无脑话来。
但宋别显然不吃这一套。
自郡主幼时就一直跟随在郡主身边的书生这么多年似乎依旧还是那张玉面,看不出岁月在他身上流过的痕迹。
书生深知这位郡主的心机和手腕绝非表面那般浮躁。
他轻声说道:“还请郡主先收拾一番,莫要再胡闹了。”
使团休息的客栈内。
那个一路跟随崔主事北上的锦衣卫千户莫名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且客栈内明显有过打斗痕迹,不过没人有胆子过问锦衣卫的事情。
一切如常,使团众官员同样为了孙仲节度使遇害一案忙得焦头烂额,似乎都忘了今日是难得的重阳。
崔绣坐于天字号房中,手里是一块模样怪异的铜制令牌。
这块令牌不同于大秦官制,是属于那种江湖门派的野路子制作而成,牌子上有一些略显凌乱的鸟兽花草纹印。
昨天那场对针对六扇门的劫袭,除了缴获一批金银之外,就是这块令牌了。
崔绣缓缓闭上双眼,细细深思。
孙仲生前好歹是一位正三品官员,身边理所当然应该有不少高手护卫。
何况此人来到西北之前,曾在京中与那位前朝司礼部监印关系非同一般。
那个老太监临死前托他将人带回京城的话此时犹然还在耳畔,说是什么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崔绣一想到这里有些心烦意乱。
仅仅一个六扇门西北分舵主事陆川,远远不够。
他眉头微皱。
甚至最坏的结果是京城中那位“老大人”的手笔,身在千里之外布局无痕,如此他的胜算将会极低。
就在崔绣默默推演之时,窗外突然飞来一只信鸽。
崔绣取下信件,又特意翻看了一下鸽子的脚踝处,有一章西北王府司印图案。
他打开信纸,只见一页落笔如云烟的字体在纸上雀然阅出。
只是这信的内容嘛......
崔绣嘴角微微一扯,简直是糟蹋了这一手好字。
信上千字大半都是抄自名家诗录的对重阳的描述,然后还花了一部分篇幅对着那本《大秦山河志》中对于西北的地貌抄了个遍,最后终于问了一句:“重阳赏景去不去?”
这种奇葩信件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那位郡主大人之手。
他随手找了张纸,大笔一挥。
“属下还有要事在身,还请郡主见谅。”
写罢将纸揉成卷状塞到鸽子身上,把鸽子往窗外一扔,继续思索一些蛛丝马迹。
李时毓和叶风浅已经在王府门口处等候了接近半个时辰。
除了李时毓自己发的那一封信之外,王府也专门派人到京城使团休息的客栈请示。
等了半天,李时毓望了望远处的使团来人,不过几个不大不小、无关紧要的官吏,不禁有些气结。
她转头对一脸正期盼叶浅风道:“得,枉我写了那么多字,结果那家伙就是不来,真是不把本郡主当回事啊。”
叶浅风闻言有些失望,一袭白衣微微踮起脚尖,还是竭尽目力想要在使团众官员中寻找着。
李时毓瞧见她这副模样,不禁打趣道:“浅浅,你莫不是喜欢上那个色胚了吧,又是托我专门写信又是这么心切眺望的,莫非真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叶风浅闻言只是两手搭在身前,红着脸道:“莫要乱说。”
李时毓好不容易见到了好闺蜜,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摇着扇子,一袭红衣悠悠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那席白衣闻言更羞道:“时毓别闹!”
李时毓是个好动的主儿,叶风浅则是性情淑君之流,一动一静两位人间绝色互相嬉闹着,大有春风牡丹、清泉莲花交相辉映之感,那些使团官员暗自吞了一口口水,此次北上果然惊喜处处。
崆峒山地位凉城外城西处,自古就有“西来第一山”的奇称。
秋意袭山,林海浩瀚,黄了满山的落叶,水天一色。
众人乘坐一辆辆马车悠悠来到山下,一边登山,一边感叹这西北竟也有如此奇景。
一位自小在京城里头长大的官员望着眼前的高峡平湖,迎着风好似要乘风归去一般,不禁豪情生来,感叹道:“古人云崆峒山色天下秀,没想到以这西北的贫瘠土地也生出如此美景,得之一观,此生足矣。”
李时毓闻言轻轻一拍脑门,无语道:“真是没见过世面。”
那官员闻言被同行嘲笑也不恼,显然是心情极好。
重阳重登山,赏秋,插茱萸,吃糕点,喝菊花酒。
那席红衣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朱红葫芦,一只青葱玉手轻轻捻住葫芦口,抿了一小口,另一手不忘微微摇扇,看着满山落叶纷飞,目光好似眺过脚下山水,望到更远处。
她轻声呢喃道:“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郡主一行人渐登山巅,曲径通幽。
四周不知何时起了些云雾,两旁古木参天,不像刚才山腰之时可以一眼览尽山下美景。
众人穿过三教洞,叶风浅看着眼前的一座真武殿,轻声道:“崆峒山又有‘道山’别称,相传曾经除了那座武当之外还有一座名为全真的道教宗门立足于此,可惜早也随风消散了。”
郡主对这些道教事闻不甚了解,闻言只是微微点头。
一行人走进真武殿,准备歇息一下,最后一小段路登了顶,此次重阳也就算讨了一个寓意。
龛台正中设置铜铸玄武,左右彩塑周公桃花站像各一尊,龛台左右侧下方各塑龟蛇化身站像一尊,殿内还设有左右彩塑四大灵官站殿神。
叶风浅对着龛台上那尊龟蛇玄武像慎重一拜,口中念念有词。
“愿真武大帝保佑我哥哥岁岁平安,保佑云乐郡主和我能嫁个如意郎君......”
说到后面,她声音细弱蚊吟,几乎微不可闻。
李时毓站在她身边,心中一笑,但此时不好取笑于她,也装模作样地跟着一拜。
书生宋别悄然走到郡主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李时毓闻言淡然一笑。
她和书生走出真武殿,边走边问道:“山脚下只上来一人?”
书生微微点头,“我们安排在山脚下的人马故意把他放了上来,如果我没猜错,那人应该就是那日在客栈之上偷听的人。”
郡主闻言有些泄气,道:“我还以为会钓出什么大鱼呢,结果就这么个小虾米。”
书生微微一笑,“郡主可莫要轻敌,两军对垒,骄兵必败。”
李时毓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扇了扇手里那柄罗缨扇子。
就在她扇开扇面之际,一道诡异的剑光沿着扇面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刚好躲过了李时毓的视线,破风之声直奔她的咽喉。
宋别反应极快,腰间佩剑直接飞出剑鞘,青玉剑柄刚好挡住了那道剑光,迫使其改变方向。
那道剑光终于站立身形,停在宋别和李时毓不远处,缓缓将手中长剑平立。
郡主一席红衣微微摇扇,打量了一下对面。
那人头顶斗笠,身着青衫,手中那柄剑看上去不像凡品,遥遥指着他们。
李时毓微微抬起头,轻声道:“来者报上姓名,西北王府不杀无名小卒。”
然后她就看见对面那人仿佛不知天高地厚一般,左手摘下斗笠,是个青年模样,笑道:“青玉门不过堪堪进入天下前十门派,而整个门中不过一名九品。”
他剑尖遥指宋别,笑道:“都说青玉门掌教驻颜有术,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莫非这才是你能一直留在这位郡主身边的理由?”
李时毓闻言报以冷笑。
宋别脸色不变,玉面上始终波澜不惊,他缓缓握住手中的青玉剑,微微一笑,“希望阁下的武功能和嘴一样厉害,否则今日只会平白送了性命罢了。”
客栈内。
崔绣才送走了郡主那封花里胡哨的信,隔了不到两个时辰又来一封。
不过这封信件十分特别,是由一只通体黑白相间的军鸽送达。
崔绣取下信件翻看,信上寥寥百字,看完后微微皱眉。
信上的署名是金吾卫副将叶辞,大致是说西北王府里有内鬼,现在郡主包括他妹妹在内的一行人正在崆峒山上,成功钓出了一条大鱼,大到不可思议那种。但王府中内有奸细,调动金吾卫过去恐怕会打草惊蛇,希望他崔绣能亲自过去一趟,截下这条大鱼,到时好处对半分账。
崔绣放下信件,马上换上一身飞鱼服,在马上默默推演。
西北王府里有内鬼他这点他心中有数,但他没想到的是西北王竟然舍得让他的宝贝女儿去当这个诱饵。
都说西北王爱女甚至畏女,如此做法到底是传言是假还是西北王其实另有伏笔?
可若如此的话又为何让他来趟这一蹚浑水?
而以王府方面表态的信件竟然都如此强调这条大鱼,这会究竟是人吃鱼还是鱼吃人哪里说得清楚。
况且孙仲一案如今已经查到了瓶颈期,追到六扇门之后根本查不出后面的黑手,他很怀疑这个六扇门西北分舵的主事陆川是不是早就被蒙在鼓里让人给耍了一个借刀杀人而不自知。
所以为今之计他只能快马加鞭到达那座崆峒山脚,截下那条大鱼,一览真相。
山脚下。
一辆藏青色马车缓缓停靠在崆峒山脚下,马夫轻声说道:“公子,这里便是崆峒山了。”
车内那人缓缓撩起满缀珍珠的帘子,看了一眼秋中山色,一个较为柔软的男声赞叹道:“的确是西来第一山,果然名不虚传。”
马夫微微一笑,道:“只是希望这趟西北之行莫要太无聊了才是。”
那位公子闻言笑道:“有您在,除非那位西北王亲自出马,否则还谈什么无不无聊呢?结局只有一个罢了。”
马夫是一个老人,头发虽然还不算白,但脸上已经有了些许可见的皱纹。
他闻言笑了笑。
事实上并非老人狂妄自大,而是老人这一辈子从那座浙东的剑阁到那座京城,再从那座京城到大秦最北方的长城头上,走了半个大秦,除了遇到那位号称千年难出的北辽兀良哈部战神,从未遭逢敌手,甚至连与之旗鼓相当的都没有一位。
老马夫笑道:“公子,这山脚下埋伏了不少人手,可要处理掉?”
那车内的公子闻言略微打量了一番四周的地形,高低起伏,流水树林,的确是个容易藏人的地方。
他轻轻一笑:“不必了,武功不够,人数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老马夫呵呵道:“公子此言可是差矣,一个人的武功再高,即使是面对如洪水一般的绵羊,也会有杀到手软力竭的时候。”
公子虽然和老人一起走了不少路,但对于老人的实力上限始终有些模糊,好奇道:“若是面对一队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兵士,王老能杀多少?”
老马夫笑而不语。
十年前在那座长城之上,老人家曾一剑斩去近千名兀良哈部士兵,引得那位北辽战神大怒道:“王匹夫你不讲信用”却又不敢到城头上来一决死战。
经此一役老人位列天下武榜第六,享东临剑仙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