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突然下起了蒙蒙小雨,让人有些压抑。
芷泉巷是一条凉城内的小巷子,凉城虽是冀州最大的一座城镇,但由于西北土地气候较之中原地区略显恶劣,更别提和那江南的鱼米之乡相提并论了。
故此处繁华之景的确不多,像芷泉巷这样的供当地普通老百姓居住的小巷子更是数不胜数,交互错杂在凉城内部,鸡犬相闻。
此时芷泉巷一间酒肆里,崔绣披了一身蓑衣,戴了一顶斗笠,正坐在一张桌子上饮酒。
酒肆不大,也就一个有些许破洞的棚子再加上几张桌子,老板自家便是酒肆的酒窖,客人倒是不少,多是附近居住的人家,偶尔嘴巴馋了就会来这叫老板温二两酒,上一小碟花生米,坐在桌子上默默吃喝,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午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今天气氛有点不同。
虽说平时凉城也没少下雨,但今天的小雨却莫名沾染了几分阴气,有几分阴冷刺骨。
因此今天客人不多,整个酒肆也就崔绣一人而已。
前方小巷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
蓑衣雨笠,剑不离身,马上还驮着什么货物,看样子是一队江湖人马。
老板本就盼着崔绣快些吃喝完,反正今儿个天怪的很,看样子也不会再有什么客人来了,远处还有一队看着像是滚过刀子的人马,可千万别再来店里了。
老板是做小买卖的,这凉城虽说就在那座西北王府的脚底下,但西北人本就争强好胜,那些个江湖武夫之间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那是常有的事情,因此他看到这些江湖人就有些脚抖,默默祈祷。
那队人马就要经过酒肆,就在老板长舒一口气时,那队江湖人中一个胸有蛇纹的瞠目持刀大汉突然说道:“今儿个天气真是奇了怪了,明明雨势不大却冻得瘆人,咱哥们要不喝两个小酒暖暖身子去!”
老板瞬间吓出一身冷汗,忙上前去赔笑道:“这位爷,今儿我家店已经打烊了......”
“我真是操了,你当老子瞎啊,”先前说话那人大着嗓门指着崔绣,“你他妈是不是戏弄老子啊!”说完抡起一巴掌就向老板扇去。
老板是个中年枯瘦的老实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崔绣只是面无表情的喝酒。
照这架势,这老板估计得让人一巴掌给成残废。
只是这关他什么事?
前些日子通过各种明里暗里的调查,甚至还不惜暴露了一些西北王府内部的碟子,终于打探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比如眼前这伙看似只是一帮江湖人马,其实跟那座六扇门有不小联系。
难怪当初自己在那位六扇门西北分舵主事陆川跟前一提孙仲就觉得此人有些不对。
六扇门中并非是铁板一块,甚至可以说是鱼龙混杂。
所以“刺杀西北节度使”这件事情一定只有那极少一部分人知道,甚至可能连那位在西北历练的齐尚书的孙子都被瞒住了。
刚好,眼前这几个看似是江湖草莽实则全是六扇门七品精锐便是那极少数的知情者之一。
他将这口酒饮完,轻轻咂了咂嘴。
味道还不错。
下一刻,出手欲扇人的大汉还没扇到人家脸上,突然目睹了自己的手从有到无的过程,没有刀光剑影,但自己那只手就是莫名与身体断开,血溅了一地,那只手“啪”地掉在积了雨水的地板上,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老板见到那只断手当即就昏了过去。
汉子嚎叫一声,几乎响彻小巷,他那些同僚几乎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那大汉的身体仿佛遭受了什么重物锤击,二百来斤重的身躯砰然倒飞出去,连后面那批驼了货物的马一并撞碎了路边一面院墙。
那群江湖草莽终于意识到自己碰上敌手,就欲迎敌,但他们脖子上先后出现一道极其细微的伤口,毙命于无形。
雨下得越来越大,渐渐覆盖了这场无声的虐杀。
崔绣只是坐在桌子上喝酒。
最后只剩下一个身材较为瘦弱的草莽,人已经痴傻了一半,就这么呆呆站在那里只差脸上写着“等死”二字了。
崔绣随手一抓,那人如稻草人一般直接以跪姿被吸到酒桌旁边。
崔绣又给自己倒了一壶酒,却不是给自己喝,而是泼到那人脸上。
那草莽好似清醒了些,看到眼前的蓑衣客,一个劲儿地磕头,每重重一磕都与雨声溅在一起。
崔绣突然重重一踢,那人砰然倒飞出去,只觉得自己肝肠寸断,想要自己了结,手脚却不能动弹,口中满是鲜血。
他只看见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蓑衣客缓缓走到跟前,蹲下身子,淡淡道:“告诉我,是谁杀的孙仲,我帮你了结。”
那人一张口,血就往外窜个不停,他有些艰难地开口道:“陆......陆川。”
说罢,崔绣又是一脚,尸体和刚才那些江湖草莽堆在一起,立马有一队乔装打扮的锦衣卫从巷子的四面八方出来清扫残局。
这场雨下得很大,一切仿佛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当第二天陆辞接到消息率领一队金吾卫来到芷泉巷时,已是人物两空。
叶辞身披白鱼官服,眼神冷峻,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
大昭寺内。
那个缺席一天的年轻人又回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去广场上看那些孩子练武,直接去了主殿,坐在一席蒲团之上。
方丈还是在老位置的蒲团上打坐,年轻人刚一进门,老僧就笑眯眯地问道:“施主怎么昨天没来呀?”
年轻人淡淡道:“没空。”
方丈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事实上,距离上一次二人之间的不欢而散才过去两天而已。
沉默片刻后。
方丈微微叹气道:“施主戾气太重、执念太深。”
崔绣充耳不闻。
方丈又道:“但施主已经在改变了,不是吗?”
崔绣闻言心中微微一动,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把做官那一套带到除了朝廷之外的地方,都不好使。”方丈温声道。
年轻人眼角微微一跳,冷笑道:“看不出来,大师除了当和尚还当过官呐。”
方丈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其实老僧的话并不多,但每次总是能够激起崔绣的怒火,虽然他城府极深不易表露情绪,但还是不胜其烦。
待他为顾子墨守灵一月之后自会离开这里。
至于这个不识抬举、自己已经忍让多时的老和尚,崔绣一时神游万里。
他突然想起昨天自己为何要救下那酒肆的枯瘦老板。
可能是因为酒还不错、花生米还算酥脆。
崔绣心中暗叹一声,看着眼前这座九丈金佛。
自己那柄不带感情的剑终究还是有了一丝人间温度。第二日午时。
紫阳山庄祖师堂前的广场本是十分宽阔,此时却略显拥挤。
各派人马齐聚于此,黑白两道握手言和,人人皆是笑面相语,说的话不约而同皆是一些什么“紫阳真人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之类的狗屁阿谀奉承。
各路门派站立结队有序,每个门派的掌门立于各自队伍的最前方。
各色鲜艳的门派装饰服饰就像是一列列花海,随秋风在紫阳山的广场上摇曳。
广场中央摆了一张长约六丈宽约两丈的檀木桌子,上面摆了十九张椅子,只有此次各路门派的掌门才有资格就坐。还有几十张圆形桌子围绕着中央的长桌供各门派的属下就坐。
一时江湖官府各路来者对着这张长桌议论纷纷。
“据说此次共才十八路人马,按理说应该也只有十八位掌门才能就坐,这多出了来的一张椅子是什么意思?”一个长衫剑客道。
“我也觉得奇怪,除了这十八位掌门之外莫非还有人有资格入座?”
“就是,难不成是还有一位不在明面上的大人物?”
还有些杂闹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只见紫阳山庄祖师堂内缓缓走出来一位紫袍老者,后面跟着一位青衫老管家。
老者有一对鹰鼻,眼睛虽小但眼神锐利,一身紫袍迎风招展。
众人皆是齐声拜喝道:“紫阳真人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崔绣在人群外围,微微摇了摇李时毓那柄罗缨扇子。
江湖人最大的毛病便是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自己习了几年武便可以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直到那位先帝身边的谋士提出“侠以武乱禁”,一手创建六扇门,吸收武林高手,发放朝廷特赐的玉令牌,以江湖人对阵厮杀江湖人,至此,江湖人的嚣张气焰才稍微下降了些。
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崔绣眼神有些不屑。
这句话若是换作三十年前那位魔教教主来说还差不多。
可惜这西北一代尽是金吾卫的地盘,六扇门西北分舵又实力不济,金吾卫看不上这些江湖帮派,这些江湖人倒也乐得如此。
所以西北的地界上,江湖气息很足,倒是给了崔绣一些新鲜感。
他看了一眼身边婢女装扮正四处张望的李时毓,轻声道:“好戏就要开始了。
祖师堂前的紫阳真人突然大声道:“今日各位不论是黑道还是白道皆聚于我紫阳山庄,也就是给了我这个面子。”
此话一出,各方人马皆是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门派此次准备的礼物还算丰厚。
蓝月姬、白楼剑仙还有那位黑水神僧也就是曾经的“老四门”掌门站在各自门派最前方,闻言后相互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紫阳真人见状心中冷笑。
早就知道你们三家是联合而来,老夫若是没些准备岂不是引狼入室?
他可不是胡继宽那种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蠢物,只怕这个自己故意留到现在的蠢物至今还被瞒在鼓里?,神功岂是能让你随随便便就捡到的?
紫阳真人继续笑着朗声道:“老夫于不久前破境八品,故于今日摆下宴席以此庆贺,也承蒙诸位掌门赏脸,还请十九位掌门上座。”
此话一出,不仅是那些小门派的掌教疑惑,连蓝月姬等三位曾经的“老四家”也相视一眼,同样不解。
这里加上那位紫阳真人也不过十八位掌教,哪里来的第十九位?
蓝月姬、白楼剑仙和那位黑水神僧依次坐在主座一边。
待一群面面相觑的掌门落座之后,那第十九个就在主座一旁的座位始终无人敢坐。
一时气氛有些安静。
直到有位年轻公子哥拍了拍手,笑道:“诸位,可以让让吗?”
众人闻声回头望去,只见是一个玉树临风、身穿白色深衣正在摇扇的公子哥,不过更吸引眼球的是他旁边的婢女,一身红衣,红唇英眉,实在是当得上“人间绝色”四字。
蓝月姬见到那婢女亦是一怔,这女子怎的跟她三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魔教教主那般神似。
祖师堂前立于紫袍老者身后的胡管家看着李时毓,眼神下掩盖着一丝炽热。
一条道路就自崔绣二人眼前人群散出。
崔绣缓缓伸出一只手,李时毓面带笑意,心里却道:这会你就好好得意,待一会回去之后本郡主怎么收拾你!
李时毓轻轻扶住崔绣的手,不料崔绣竟是直接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心。
她俏脸一红,跟着崔绣走向那第十九个位置。
一直盯着李时毓的胡继宽微眯老眼,暗暗叹气。
如此人间极品终究还是遭了他人毒手,关键这位“伸出毒手”之人还是那“上面”的人。
崔绣牵着李时毓的手,走到位子后,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大摇大摆地坐下,李时毓站在身边,形态端仪。
众人见这位公子哥竟然这般胆大,不禁悄悄瞟了一眼那位位于主座之后还没坐下的紫阳真人,却见他脸色如常。
紫阳真人先是对崔绣微微一笑,然后对着剩下十七位掌门朗声道:“诸位昨日辛苦奔波一天,今日还请老夫犒劳各位一番!”
话音刚落,立刻有一队花枝招展的山庄奴婢带着一盘盘热菜端上各桌。
一众江湖人士闻言忙道了声谢,再慌忙入座各圆桌。
长桌与各桌的菜肴不尽相同,但大同小异。
先是端上来一盘羊肉泡馍,皮薄馅多,里面的羊肉充实到肉眼可见,泡馍光滑,香气四溢。
崔绣先是拿起尝了一口,不禁“嗯”的赞叹一声。
这西北的江湖风味果然不同凡响。
之后山庄下人们又给每位掌门端上来一碗牛肉拉面,清汤细面,味浓飘香,上面撒了些许葱花点缀,还有大小合适的牛肉沉浮在汤中。
崔绣刚吞下最后一口羊肉泡馍,再端起一碗面,面汤入口,长舒一口气。
可怜小妖女就站在崔绣旁边,为了保持婢女的身份强忍多时,保持着仪态,看着大吃大喝的崔绣心中咬牙窃恨。
哼,本郡主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会稀罕你这些泡馍和牛肉面?
正在大快朵颐的崔绣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对着身边婢女装扮的郡主笑眯眯地轻声道:“郡主可要吃点?”
李时毓本来不想理会这个色胚,但奈何桌上的食物实在是太有诱惑。
她俏脸一红,浑然忘记刚才自己心中所想,轻声道:“可我现在身份不便......”
崔绣闻言一笑。
紫阳真人给自己和崔绣倒了一杯酒,就欲跟崔绣碰个觥筹交错。
十七位掌门见状面上不动,心中却惊讶至极。
这位带着一位人间绝色婢女的公子哥究竟是何方神圣?
“等会。”
崔绣却对紫阳真人摆手示意。
然后长桌上各门派掌门就看见那个胆大包天的公子哥竟然目中无人地起身让他身边那个婢女坐下,然后站在其身后亲手为其夹住一个泡馍,再端了一碗牛肉面,在她耳朵旁边轻笑道:“来,张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