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吞噬一切的黑夜彻底袭来之前,数千铁骑在薄暮夕照下风卷而入凤壤,浩浩荡荡的铁甲长刀,骏马嘶声长鸣,为首却是一名年轻的银甲将军,□□汗血宝驹,披金戴银,志得意满,可不正是驸马鄢子蓁。
铁衣寒光炙人,刀锋滴血未干。眼见如此阵仗,城中百姓登时惊地各自疏散,夜市也紧忙收摊,家家闭户,少数来不及奔走的更是吓得远远跪在路边,以头抢地,看也不敢多看。
鄢子蓁纵马最先,得意之色几乎溢出脸皮。
“将军。”一名副将忽地打马上前,“那明徽昏迷许久,倘是再不给他些水喝,怕是撑不到行刑那日了。”
细望去,那浩荡的军队却是将一辆精铁囚车团团围在中间。两匹高头大马牵引着,那囚车一片乌黑,流光冷硬,一名中年男子屈身跪在其中,头颈却卡在车顶,这滴水成冰的冷寒天气,他只穿一件单薄囚衣,□□在外的手臂与小腿冻得发紫,长长的头发被夜风吹得凌乱不堪,可纵然如此落魄,那脏污的脸上却仍是平静淡然,不见丝毫狼狈与畏惧。
鄢子蓁打马而至,隔着囚车几尺远的距离冷冷打量着男子,忽地扬起马鞭啪一声挥了上去。口中却道:“咦,二舅舅怎地便睡着了?快醒醒,外甥胆子小,可禁不住吓。”
那马鞭正便挥在了男子面门,只听一声风响,皮肉爆裂,男子痛哼一声,登时满面飘红。缓缓睁开眼来,却又被血水糊住了眼睫,不过片刻,双目一片血红。
鄢子蓁笑出声来,卷起染血的马鞭挂回腰间。“哟,真是对不住,外甥一时不察,弄伤了舅舅。”
明徽却不言语,对周遭变故仿若未见未闻,便连自己满头满脸的血也毫无反应。见他如此,鄢子蓁颇觉无趣,又道:“怎么舅舅便无话要与外甥说的么?”
明徽仍是沉默。鄢子蓁笑意渐僵,猛地抓起马鞭又一鞭抽去,怒道:“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嚣张!明徽,你杀害我明德舅父,当真以为有陛下的庇护便能逃过一死么?”
那马鞭来势汹汹,不想,这一鞭却因着明徽的避让而落了空,啪一声打在了那精铁铸就的囚车上。
眼见一击不中,鄢子蓁面上无光,二话不说又再挥去一鞭。明徽的头颈与双手皆被囚车束缚,方才那一避已是身体的极限,这第三下来得又快又急,直奔面门而去,眼看是避无可避了,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嚓一声利刃破空之声,一道青白剑气陡然间划破夜色,只见一条矫健身影白龙般越过众士卒的肩头,眨眼间已在几丈之外。
鄢子蓁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中断成了两截的马鞭,浑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倒是明徽重伤之下仍反应快捷,一眼便看到远处缓缓而至的一顶八抬软轿,轿中隐约端坐一人,面目却是瞧不分明。一名年轻男子骑着骏马陪在一旁,正缓缓退剑入鞘。
“谁?是谁如此放肆,竟敢折断本将军的鞭子!”鄢子蓁总算反应了过来,兜马四转了一圈,目光锁定前方的软轿与男子,脸色大动。“来者何人?”
空空荡荡的街道上陡然间多出来这一行人,且出场如此飘逸不凡,必是非富即贵,站在前列的将士们看得清清楚楚,不由皆好奇起来。
细望去,但见那男子身材英挺,面如冠玉,眼如飞星,端的是丰神俊朗。金冠束发,镶着鸽卵大小的明珠,一身雪白软袍仿佛纤尘不染,腰系湘黄玉索,足踏冰丝软履,肩上更斜披一领披风,夜风簌簌,那披风猎猎飞扬,上头以金线缕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飞鹤,几乎展翅欲飞。单说其人也还罢了,他□□那匹骏马更是通体雪白并无半点杂质,只一双眼瞳红如野火。天生贵胄的骄傲与优雅,其人其马,尽皆如是。如此飘逸又富贵,潇洒还不羁,□□宝马更是见所未见,众将士看得眼热,愣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此人的来头,怎么朝中几时出了这样一位青年才俊么?却是闻所未闻呢!这要是被长公主看上了可还了得,只怕鄢将军这驸马之位便要易主了……
男子与那软轿便在队伍不到三丈外停了下来。闻言懒懒抬眸,却并不答那鄢子蓁的话。鄢子蓁面上一热,丢了断鞭打马上前,拔刀便指:“你到底是谁?再不回话,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
“还有你!”骂完年轻男子,鄢子蓁又将手中长刀指向那幽森的软轿。“少在本将军面前故弄玄虚,是人是鬼,有胆的出来一见!”
“放肆!”软轿旁侍立着两名鹅黄衫子的少女,左侧少女闻言,脸有薄怒,登时上前一步喝道。
“莳萝,退下。”
那软轿帘子未动,甚至抬轿的八人都不曾将它落地,一道女声悠悠传出,虽是冷漠如雪,却难掩泠泠动听,令人闻之失神,便连鄢子蓁亦是微微一怔,更好奇打量了起来。
少女虽是气懑,亦顺从后退。那女声又道:“沈思菲。”
“在。”白衣男子闻言,轻笑着应了,语气中的讨好与乖觉与他那身行头以及眼底的淡漠与狠厉简直判若两人。
“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女声淡淡地说,并无丝毫情绪。
“啧,真是心狠呢,我可是为了离潇你才去管这闲事的啊。”沈思菲爽朗一笑,半真半假的埋怨,语气却温柔地如同春江晚潮。
曲离潇轻哼一声。“分明是你自己无聊。”
“我哪有?”沈思菲委屈不已。“明明是离潇你方才啧了一声,我这才察言观色,想哄你一笑罢了。”顿一顿,似是下了多大决心似的,“罢罢,离潇说什么都是对的,谁叫我喜欢你呢。”说着,打马上前,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掌轻抚下颚,方还温柔笑着的俊脸一瞬间冷漠如冰。他冷冷地望着面前那色厉内荏的新任辅国将军,也是长公主的驸马,鄢子蓁。“你在和我说话?”
鄢子蓁顿觉受辱,长刀一挥:“放肆!竟敢无视本将军的问话!”
沈思菲勾唇一笑,那笑容却触不及眼底,深棕色的瞳仁一片冷漠澈然。“将军?哪个戏班的将军?不去开疆辟土,守国安邦,却在这闹市街头驱逐百姓,圈地称王。”剑眉一挑,一股劲风随即扑向前去,只听锵啷一声钝响,鄢子蓁手中长刀便如长了眼一般,自行落在了地上。
旁人瞧不分明,纷纷诧异起来,唯鄢子蓁心中有数,方才自己被一股劲风击中手腕,虎口一麻,登时握不住刀柄,只得眼睁睁看着手中长刀落地。他心中有些犯怵,可当着众手下的面,这个亏却是吃不起,于是猛地揪住身旁副将的衣领,夺过他腰间马鞭,大喝一声便向着男子抽了过去。
沈思菲却眉也不抬,扬手一抓,那马鞭被他牢牢攥在手里,又轻轻一带——
“啊——”鄢子蓁惨叫一声,就这么举重若轻地被那男子掀飞了出去,大叫着飞过一侧人群,重重摔砸在路边石墙上,又滚下地来。
众将士眼看着自家将军如此出丑,顿时愤然,纷纷拔刀上前,一副随时要砍下男子头来的备战状态。被夺了马鞭的副将忙下马跑去扶人,口中连连喊道:“将军,将军您没事吧?”
眼看着前方一阵哄乱,沈思菲非但不慌,反倒两眼放光地看起热闹来了。一旁曲离潇忽道:“你要玩到几时?”
“不要着急嘛。你一路跋涉辛苦,难得到了京里,办正事之前,先看场猴戏不好么。”但一转身对上那软轿中隐隐绰绰的身影,语气与脸色便以迅雷之势改换,此时一脸诚恳纯良,仿佛天地之大,唯他最是无辜。
可惜曲离潇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完全不吃这套,凉凉讽道:“好歹也是驸马,你玩残了他,不怕长公主要你通赔?”
“哎呀,这倒是个问题。怎么办,我可不想当什么驸马,我只想和离潇你一起游历名山大川,一起慢慢老去,相携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呢。”
曲离潇隔着纱帘忍不住白他一眼:“闭嘴。”
“不行,我越想越害怕。怎么办?要不离潇你现在就带我私奔吧?我也不求名分,只求离潇收留我在身边,保护我不被其他恶女子玷污了就好。”
“呵,比起带你私奔,我更想丢你入青楼怎么办?”曲离潇冷笑一声,语气凉薄地几乎掐出冰水来。
沈思菲却也不恼,反朗声笑道:“那离潇你可一定记得要常来光顾,我会为你守身如玉的。”
“沈思菲!”曲离潇忍无可忍,倏地打开帘子,一双媚眼丝丝瞪他,几乎烧出火来。
而方才还油嘴滑舌不可一世的男子,此刻却蓦地脸色一凝,深情满满,几乎溢出眼眶,语气却是一径地轻淡。“总算看见你了。”
“你跟了这一路,只为说这一句?”
“当然不。我还有很多句,你要听么?”
“滚。”曲离潇莫名烦躁,手一撤,帘子缓缓落下,再度阻隔了视线。
灼热,又隐忍,明明矛盾却又妥帖入骨,那视线隐隐盘亘在她心头,令她烦躁不安。其实这么多年以来,这样那样的事摆在眼前,又或这样那样的男子对她说了什么,她向来是浑不在意的,看不顺眼的,杀;看得顺眼的,偶尔心血来潮,还会逗他几句。可不知为何,今夜面对沈思菲那一贯的吊儿郎当贫嘴薄舌,她却觉烦躁难挡,只想闭门谢客再也不见。
鄢子蓁被属下扶起身来,这一摔大约是伤到了筋骨,他站立不稳,被属下扶着踉踉跄跄才勉强走回阵前,眼见对面两人竟旁若无人地调起情来,他只觉一口老血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几乎要活活气死,立刻哑声叫道:“拿下他们!给我拿下他们!”
“谁敢动手!”一旁茜草见状忙挡上前来,手举一枚鎏金令牌,分明便是长公主妘青寰亲赐的信物,见此牌者,如见长公主。
鄢子蓁只当自己是看花了眼,犹然不敢置信,揉了揉眼,又仔细看了看,这才一个激灵清醒了,忙率先跪了下去。身后众将士见状也纷纷下马跪拜,一时铁甲翻涌如潮,延去数里,好不壮观。
沈思菲叹了口气:“给你脸面,你却偏要自打。何苦来哉?”
鄢子蓁身受重伤,又被令牌所压,纵有满腹的愤懑,此时只得忍气吞声,并不还口。
沈思菲驱马上前,却在那囚车前停了下来。先是目光扫过地上那断成两截的马鞭,他脸色一凝,右手探出,虚虚隔空一抓,那鞭子已然到了手中。倏地,他扬手一抛,那鞭子便即砸在了鄢子蓁脸上。
“你——”鄢子蓁难受此辱,却又无力反抗,脸色涨得通红。
“一根抽打牲畜的鞭子,原该用在牲畜身上。”沈思菲说罢,不顾鄢子蓁红如猪血般的脸色,一双星目淡淡地打量着囚车中束缚着的男子,见他一脸血污,眼神却仍是清明,刚正不阿的与他对视着,他面无表情地取下腰间玉制的水壶,递上前去。“明将军,请用些清水。”语气虽是淡然,却难得的正经严肃,浑然不似方才插科打诨的模样。
明徽不禁怔住:“你……你是?”他卸甲多年,早已不做什么将军,一直担任女帝禁卫军的统领,昔年战场歃血,少年鲜衣怒马,不过梦中幻影,这年轻人却因何直呼他旧称?
沈思菲却不再多说,只亲手将壶嘴对上他干枯发裂的嘴唇,喂他哺了几口清水,这才收起玉壶,打马回去软轿旁。
曲离潇静静地看着他,对他的行为举止并不加以阻拦,只眼神微动,似在思索什么。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