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岄到底也是个俗人,一句看似无意的问话,视线相撞的瞬间,微一怔忡,竟然就中了招,被那女子眼底眉梢仿佛天生媚意给撩了下,莫名地神思一荡。亏得她见多识广,才能很快肃清面色,不至于像那掌柜的一般脸红过耳,老脸丢尽。于是干咳一声:“自然是有的。”
曲离潇悠悠望她,如丝媚眼微睐,曼声道:“真的?你有这么乖巧听话?”那一袭红裙曳地,些许薄雪尚未及融化,如同点点碎钻一般附着其上,说话间,她浅浅一笑,信手绕起一绺发丝缠在指尖,那笑意未见一贯的傲慢与放肆,眼波转处,一双略长的眉眼浓睫轻覆,看她的眼神竟呈现出一缕奇异的淡静与幽凉。
“乖巧听话什么的就算了吧,这都是职责所在……”司岄内心有点不情不愿的窘迫,并不喜欢她这种仿佛逗弄小宠般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却又下意识地被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所吸引,这种难以描摹的冷绝的艳丽,就仿佛刀尖刺入瞳孔爆裂而成的血花,充满了不可说的诱惑与危机。
曲离潇眉头微挑,“喔?职责所在?”
眼看四周已有好几人或有意或无意地围观起她俩来,司岄干咳一声:“那什么,天这么冷,曲姑娘不回房说话么?”
曲离潇眼波微动,似是领悟了她的用意。淡声道:“也好,确是有些寒意。”说罢不再逗留,敛袖入内。
眼见如此,司岄只得理清情绪,快步追了上去,为她打起帘子。“小心路滑。”不得不感叹自己这大堂领班也是干得越来越顺手了,这要是有机会能穿回老家去,她是不是真可以考虑改行服务业了?
许是时辰不早,又因冬日日短,后院天暗云低,并不敞亮。曲离潇走得不快,司岄紧随其后,也只得缓步而行,途径那一片诡异枯焦的修竹,她望着身前那一道艳红夺目的身影,陡然间似是想到了什么关联,然而那念头却并不十分明确,忍了忍,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抢先一步上前打开房门,将曲离潇迎入房中。
房间窗明几净,确是不曾疏于打理,那临窗的榻上一摞锦被叠得整整齐齐,宛如豆腐块一般,不消说,自然是某位人士拿出了军训时候的劲头,卖力整理。曲离潇四处转了一转,昂首挺胸,那凝白精致的下巴颌儿高高抬起,宛如巡视领地的骄傲头领,时而伸指捻一捻桌角,翻指眼前查看是否沾尘;时而又嗅闻一番供瓶的粉梅,查看是否隔夜的残红。司岄见她如此,内心哀嚎连连,忍不住嘀咕一声:“好烦啊你,见鬼难道是处女座的吗……”
“你说什么?”曲离潇转过身来。
司岄忙挤出一丝不甚诚恳的笑意:“哦,没什么,就是忽然好奇曲姑娘您生辰几何啊?”
不提防她忽地问出这个问题,曲离潇微感诧异,眸心冷光一闪,抿唇未语。
情氛有些低迷,司岄心中不解,怎么她又不是问人年纪,不过是问个生日也要给她摆脸子?难道古人也时兴黑处女黑天蝎,刚巧她生日就是这二选一所以当场黑脸?
一阵熬人的沉默,却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曲离潇望向窗外良久出神,终于,缓缓转过脸来:“怎么,是要为我庆贺生辰么?”
说话间,嘴角微微上扬,小巧精致的弧度宛如顽皮稚子,语气却凉薄如雪。司岄心情复杂,只不知自己怎地又踩上这位姑奶奶的雷了,可仍是好脾气应道:“哦,要是赶上姑娘生辰了,相识一场,姑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尽管说。”
“呵。”曲离潇淡哼一声,“你如此听话,倒是令我始料未及。”
司岄皱眉道:“我既不是猫狗,也非牛羊,这听不听话什么的可就算了吧?”
“什么意思?”
静静地望着曲离潇,司岄正色道:“或许我这么说姑娘只会觉得可笑,不以为然,不过,我虽在此处做工,奉命服侍姑娘,可在人格上而言我与姑娘却是平等的。我是否听取姑娘的建议,配合姑娘的行止,这取决于工作所需,又或个人情感所需,而非这所谓‘听话’二字。”
听了这番话,曲离潇却并无丝毫情绪波动,只若无其事地抬起眼来:“我知道。”
“你知道?”太过平静的回答,反倒让司岄一下子不知所措了。“那你还……”
曲离潇淡看她一眼。“空有一身傲骨,奈何手下无真章。”
司岄脸皮一涨,辩道:“未必人人都要像你们江湖人士一般,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不会功夫怎么了?我会的东西多了去了。”
“比如呢?”
“比如设计、绘画,比如打球儿、吉他、下棋,再比如我现在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烧菜做饭,以前我可是连面都不爱下的人。”说起这点,司岄简直悲愤。明明一直以来也算半个文青的人,怎么自打穿了过来为了生活居然就生生成了一个厨子。
曲离潇淡笑一声,不置可否。
司岄看着她,不无嘲弄地道:“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反正我问心无愧。”
曲离潇不语,那目中的冷冽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令人隐隐心动的淡静与凝然。须臾,她轻启朱唇,却是淡而从容的短短两字:“我信。”
“……”司岄抬起脸来,诧异地望着那忽然一脸柔和的女人,千言万语滚在喉间却也只成了短短一个音节:“哦……”
曲离潇忽地轻笑,那绝世容光只如风华初绽,一朝盛放,开遍万水千山。饶是司岄同学穿来之前也算是国内国外大小明星名媛环肥燕瘦看遍,此一刻仍是不免心头突突一跳,只觉眼前这女子实在是美得过分,时而艳若海棠,时而静若清莲,时而,却又妖若彼岸之花。从前她审美人,标准一直都是美而不妖,媚而不艳,否则便算不得上品,可自打见了面前这位,她偶尔思之,竟觉“妖艳”二字却也未必就是贬义了。美到极致,自然趋于妖化,若这天生美艳之中更又多了几分忽冷忽热的虚无,喜怒无常的傲慢以及进退有据的智慧,如此内外兼修,活生生便是一部女人中的教科书,多少男人想在这本书前毕业却苦于资质有限,只能一趟趟重修,更有甚者,大多便连阅读的资格都没有。
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曲离潇上次那位土豪追求者的形貌来,司岄撇撇嘴,不禁感叹真幸运,她不是那群男人中的一员。
一抹长袖飘垂,曲离潇悠悠望她,淡然相询:“你究竟是谁?”
司岄心头一紧,顿时打住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只觉后颈子一凉,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反问:“什么?”
曲离潇若无其事地笑笑,一手忽地探上前去,摘下了她那顶白日里从未离开脑袋过的绒帽,随手抛在一边。“这样看着可顺眼多了。”
“喂,你——你快还给我。”司岄惊地不轻,倒不是怕曲离潇看到自己那半长不短的头发,而是她忽然的此举令她感受到了威胁。
曲离潇长指微动,却是轻轻拨弄她那将将长及耳下的发丝。“我很好奇。”
“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司岄难掩心底的紧张,想拨开她,却终是软了气力,唯有后退一步以表态度。“好奇什么?我不也就是个普通人,一个鼻子一张嘴,没比谁多只眼。”
薄光依稀朦胧,恍惚了眼前容颜。曲离潇冷冷收回手来,哼了一声,转身去到窗下,倚上绣榻。
“曲姑娘……”司岄跟上前去,绞尽脑汁想着应该如何表达才能释疑,毕竟这么一个麻烦的女人要是盯上了她的来历,她可就再也不能安生度日了。
“想好怎么说了么?”仿佛雨水泠泠跌落湖心,她的声音幽柔,眼神却并不游移。
司岄脸色泛白,轻咳一声。“实话说,我呢,确实不是你们这个王朝的人。”
曲离潇长睫一颤,抬起脸来。“继续。”
司岄叹道:“我的家乡在距离此处非常远的远方,远到我凭借一己之力,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再回去了。”
曲离潇微有诧异,却只淡淡问道:“楼兰?龟兹?还是大宛?”
“什么?”司岄一怔,待得反应过来,不禁苦笑一声:“你说的那几个地方虽远在西域,可并非车马难至之地,若真想回去,也不会很难吧。”
“倒也是。”曲离潇微微点头。“那么,你的家乡究竟远在何处?”
“何处啊……”司岄咧嘴一笑,并不回答,眼神却微微飘远,分明陷入了沉思。
“你以为你不说,我便查不到么?”望着她眼底淡淡的哀思,曲离潇心底隐有触动,却不愿细思,悠悠问道。
“费这么大劲查我有什么意思?我不过是个没了根的小人物,在这里混口饭吃,上不怨天,下不害人。”司岄正色说道,“曲姑娘,常言道,好奇杀死猫,你看我,我就从来不好奇你是谁。”
“什么古怪话。”曲离潇瞥她一眼。
“哦,是我们家乡一句老话。就是说,人不能太有好奇心,否则九条命都不够你玩的。”司岄嘻嘻一笑,调节情绪的速度快如闪电,半点不复方才的沉默与忧伤。
曲离潇却并无笑意,只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方道:“你说的话,似乎每一句都是真的,却又每一句都令人费心疑猜。”
司岄怔在当场,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尽管很费疑猜,我仍愿信你一番。”曲离潇说罢,蓦然失笑,眼底神情却是错综复杂,难以描摹。
司岄盯着她,眼神渐渐凝起。“多谢姑娘。”
“谢我?”曲离潇长睫轻颤,宛如暮色鸦影,只一贯的锋芒敛去了几分,眸光中竟渐现一丝柔和的神情。
司岄点点头。“你是除了卿梧之外,第二个愿意相信我说的话的人。”
曲离潇脸色一沉,方才那一点柔和顿如晴空泡影,眨眼尽失。
司岄不知自己如何开罪了她,只观她脸色不爽,小心喊道:“曲姑娘?”
“还记得与我的赌约么?”曲离潇冷冷问道。
“自然是记得的,曲姑娘,你赢了。”司岄不愿去思索太多为何曲离潇能断定卿梧会在十日之内回返,也不愿去思索她为何非要与自己打这样一个赌约,她本是简单直爽的性子,过去是,如今也一样。愿赌服输,四字罢了。“不知曲姑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但无不允。”
“此事稍后再议。”曲离潇漠然摆手,却道:“你不好奇我是谁,难道却也不曾好奇过她究竟是谁?”
“她?你是指……卿梧?”司岄并非装傻卖乖,她是真的没能反应过来。
曲离潇冷冷点头。
司岄心中一动,不禁暗暗思索她这话却是什么意思?自上次卿梧给了她一只锦囊声称对官府中人有效之后,她便已然猜到其必然出身官家,可怎么到了这曲离潇口中,似乎更别有隐情?难道竟比她猜测的来头还要更大么?
“怎么?”眼见她陷入沉思,曲离潇颇有兴致地坐直了身子。凝脂雪肤从滑落的衣袖中隐隐现出,她似笑非笑,一双动人的凤眼眼角约起,那一瞬的风情与妩媚,迷离与幽凉,直令望者失心。
岂料。“不好奇。”司岄快速答道。
曲离潇脸色一冷:“当真不好奇?”
“是。”司岄坦然点头。
“为什么?”不得不承认,自己再次被面前此人勾起了好奇心。
“朋友相交贵乎知心,知心贵乎互信,互信贵乎尊重,尊重便是不好奇,不窥伺,相信朋友所说的话,可以质疑,但不可存疑。”司岄淡淡道。
“呵,好一套大道理。”曲离潇冷哼一声,心底隐隐有些愤懑,却又无法寻摸出那愤懑的源头究竟是因为什么。静了片刻,方道:“你就如此信任此人?信任她与你的亲近并非毫无异心?”
“嗯,是啊。”司岄并不迟疑。卿梧救了她,又将她带来这和平的小镇上安身立命,她照顾她、信任她,连那么重要的私人物事也愿轻易相托,并不图自己任何回报,试问,这样一个女子,她是凭了什么、又作了什么妖儿才要去怀疑她对自己别有用心?
她答地畅快,毫不犹豫,曲离潇一时哑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司岄清了清嗓子,微微笑道:“曲姑娘,咱们萍水之交,出了这家店便作分道扬镳,恐怕以后也不会再见,无谓交浅言深,不过,你今日与我说的这番话,不管是基于什么缘由,我都心存感激。”
她本是好好儿地一番掏心之话,不想曲离潇听了,却是脸色一沉。“是么?你就如此肯定,你我的缘分只在于此?”
司岄温和笑道:“那曲姑娘要是愿意每年都来本店度个假,小的自然也是欢迎之至。”
曲离潇眉头皱起,不理她插科打诨,话锋一转:“那么,你与隔院那位呢?”
“卿梧?”司岄一怔,她是相当不能理解为何曲离潇总是要盯着卿梧不放,不过,关于她这个问题……仔细想想,她倒是真没认真思索过自己与卿梧的一场缘分又该当如何续写,只是随遇而安地混着日子,倘若改日卿梧决意离开此处,又肯带上自己,她会毫无犹豫便跟她离开,再次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环境里吗?
“说话。”等了片刻等不到想要的回答,曲离潇耐心渐失。
“我也不知道。”司岄坦诚地说。“不过,倘若卿梧需要我,也许我会随她一起离开吧。”
“呵。”曲离潇冷笑一声,再不开口。
“你笑什么?”司岄皱眉道。
“我笑你妄自伶俐,却落入温柔陷阱,为人利用而不自知,说到底,不过是个蠢材罢了。”曲离潇眼也未抬,冷冷讥道。
“温柔陷阱?你是说卿梧吗?呵。”司岄颇觉好笑,忍不住学着曲离潇的语气也冷笑了一声,“恕我愚钝,我是觉得这里要真有什么了不起的美人陷阱,肯定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吧。”
“你——”曲离潇被她这一顿反讽给噎住了,待要发作,可一想她那句“美人陷阱”,心底又到底忍不住有些受用。平日里明夸暗赞她容光之盛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那些溢美之言,她早已听到麻木无感,可不知为何,从面前这人口中说出的话,她听在耳里,终究是多了些与众不同的意味。似褒非褒,似贬又非贬,态度恶劣,却又让人认真气不起来,面对如此诡诈之言,曲离潇心情复杂,半晌才终于憋出一句:“姓司的,你少狗咬吕洞宾。”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