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出此言?”司岄平静相询。
“你如此无欲无求,哪里像是一个正当芳华的年轻人,倒似是迟暮耄耋。难道你就想一辈子窝在这小小客栈中,当一名大堂……呃,领班么?”
飞岚的话令司岄心底微微一震,面上却仍是平静。沉默片刻,淡笑道:“无欲无求?谁说的?我想要的东西多了。我想要平安,想要快乐,想要花不完的钱。”
“荣华富贵,人人追而逐之,又岂是你随便想想就能从天而降的?”飞岚正色道。
“对啊,我就喜欢随便想想。”
“你——”飞岚一时无言。
司岄微微一笑,眼神分明黯然。“我还想要回家。”
那语气尽管如常,却不难听出其中隐隐的失落与忧伤。一语出,两人俱是沉默,飞岚凝神看她,却见她微低眼眉,避开了她的直视,“司岄……”她皱了皱眉,也不知该当如何劝慰才好。
一时情氛低迷。
“哎,飞岚姐姐,如今是什么时候了?”司岄忽地问道。
飞岚一怔,下意识答道:“腊月二十三。”
“什么?都腊月二十三啦?那岂不是很快就过年了!”司岄闻言喜上眉梢,连连搓手。“不知道掌柜的给不给放年假,要是放了,咱们相约一起找个地方旅游如何啊?”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着都糊涂了。”飞岚无奈摇头,一脸不解。
“怎么你们这儿过年都没有休假的么?”司岄摸了摸下巴。
“咱们为主家做事的,越到年节时候越是忙碌,哪里能随意休息?”飞岚道,“何况父母在,不远游,年节不与亲人相聚,却跑去外头游荡玩耍,是何道理?”
“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啊。”司岄笑着说。
“司岄,你……”被那温暖赤诚的笑意炙了下,飞岚怔在当场,眼神微微晃动。
“晚点我问问掌柜的去,不过要是不给休假给三倍工钱,就当我没说吧。嘿嘿。”说完这话,司岄嘿嘿一笑,转身回去锅台前,起手忙碌。
飞岚立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几次想要张口却又生生止住,一时复杂难言。
“你先回去陪陪卿梧啊,过会儿我给你们送粥去。”司岄背对着她,语气轻快温暖,可在飞岚看不见的地方,那眼底却分明是静如止水。
不多时,脚步声起。司岄背脊绷得笔直,手上菜刀咚咚连声仿佛无意识地切着菜丁儿,直到轻轻的开门关门之声传来,她方精神一震,轻吐口气的同时,身子也随之软了下来。
“神烦啊……”扔了菜刀在一边砧板上躺着,司岄痴痴立着。“也许人家根本没拿你当回事儿呢。”她撇着嘴,半晌,凉凉自嘲。方才飞岚与她的一番对话虽是礼数十足,热情有余,可她不傻,不难听出其中的试探与犹疑——她并不信任她。不过也难怪,萍水相逢,未曾知根知底,看得出卿梧出身富贵,这样的大家闺秀,贴身丫鬟警惕聪明些本也是应该的,可是一想到或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们主仆二人想法许是一致的,或许卿梧内心深处也并没有像自己信任她一样信任自己,司岄心底一涩,仍是不可避免地微微难过了起来。自打自己莫名其妙穿来了这里,抛去一开始那险些丧命的惊险经历,接下来整个人生就像是一场特别绵长无聊的梦境,在这小小的客栈里打杂度日,还要扮作男人与一群糙汉整天混在一起,吹牛扯淡,玩蛐蛐儿看斗鸡。不知道未来如何,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升职涨薪!梦醒何日?遥遥无期。想想都感到绝望。卿梧的出现无疑是这冰天雪地里一抹熙熙灯火,隔着重重雪雾若隐若现,虽然遥远,温暖却直指人心。她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她在这个未知世界里唯一的精神寄托。无聊伸指拨弄着砧板上的蔬菜丁,蓦地,右手中指指尖那浓如泼墨的一团乌黑映入眼帘,司岄不由怔住,脑海里,另一个女子那妖冶傲慢的容颜缓缓清晰。
“曲,离,潇。”她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明明生疏遥远的名字。她是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继卿梧之后,第二个和自己有了渊源的人。虽然画风迥异,也意料之中的令自己吃了一些苦头,可不知为何,她在想起她的时候,心底其实并没有嘴上说的那样讨厌与排斥,更多时候心情只是平和,又隐隐有些许的怜意,那天她说胃疼蜷在榻上,一脸苍白虚弱,却又因为自己手指中毒忽然扬声大笑的模样总是在她心头徘徊留影。
“不管怎么说,没穿到人满为患的四阿哥那里,没落难被人卖进窑子里,已经是幸之大矣,就我这样儿的,妥妥活不过第一集啊。”虽然前路一片渺茫,可好歹左右各住着一位顶级妹子,早晚伺候的也是这两位,赏心又悦目,何必再自寻烦恼,对吧?司岄到底是司岄,所谓烦恼不过夜,天塌下来也自有高个子顶着,方才给飞岚说了那一大堆可不只是打嘴炮而已,她可是身体力行的。果断抛下刚悠悠冒出头来的烦恼,捡起菜刀,继续咚咚咚。
不多时,米菜水统统下锅,司岄双手发力抱起那古色古香的厚重木头锅盖,砰一声闷了上去,这才拍拍手,哼着小曲儿晃出后厨房。
“老大,你在这儿呢?找你老半天啦。”小厮斜地里窜了出来,眼见司岄双手负在身后,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从厨房里出来,忙上前喊道。
“干啥?”司岄睨他一眼,见他一副急虎虎丢了魂的样子,不禁微有好奇。“大火烧腚啦?跑这么急?”
“这可比大火烧腚严重多了。”小厮喘吁吁地说。“掌、掌柜的叫咱们全部到大堂集合呢。”
“全部集合?为什么?”司岄心中一动,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面上却只作无意,随口问道。
小厮道:“有一队官兵来了咱们客栈,原以为是投宿,结果是来查人的,我胆大偷看了一眼,你猜怎么着?就是咱们午前看到的那队人。”
“你确定?”司岄脸色微变,语气也不禁急了三分。“确定是咱们上午遇到的那些官兵?”
小厮连连点头:“那领队的是个马脸,一脸麻子,我看一眼就记住了,错不了。”
司岄心乱如麻,一想到那发传单一样满世界飘的灵魂画手的作品,虽然是画风清奇,可分明处处指向自己。如今那队官兵居然来到了这里,自己若是不去,等于直接暴露,可要是去了,等下被那些官兵当作嫌疑人更兼黑户直接带走,这可怎么得了?那坑爹的牢狱生活她这辈子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她自内心天人交战,小厮却催促起来:“老大,咱们快去吧,掌柜的说了所有工人都得去大堂,否则官兵老爷们直接破门搜店,惊扰了客人就不好了。”
“客人就可以免去排查么?”司岄一怔。
小厮道:“哪儿能呢?那些官兵老爷们可凶得很,要不是咱们有位贵客出面阻止了他们,现如今早已经闯进后院,鸡犬不宁了。”
“贵客……是那曲姑娘吧?”这话本非疑问,司岄用脚趾头想也猜到这敢于直接和官兵叫板儿的贵客定然是非曲离潇莫属了。心底有些复杂,一方面想去找曲离潇求助让她掩护一下自己,反正她比官兵还凶;一方面又有些拉不下脸子,总觉得曲离潇一定会非常嘚瑟地嘲讽自己,没准又提出什么诡异的要求作为交换。正犹豫间,却听到不远处大堂传来一阵推搡叫嚷声,显然是官兵正在排查前去集合的伙计,言语粗暴凶恶,令人头皮发麻。
“老大,快走啊。”小厮并不知道司岄此时心底的暗潮,仍出声催道。
司岄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进退两难间忽地脑子一明,想起了卿梧上次离去时给她的锦囊来。有了!她心头大喜,卿梧说过这锦囊对官府中人有用,这下妥了!她情绪一定,应道:“走走走,这就走。”与那小厮一道向着大堂而去。
刚打了帘子,便见到一队铁甲卫兵正雄赳赳盘踞在大堂中央,倨傲凶恶地拉扯盘查着集结此处的客栈伙计们。司岄心中慌得很,俨然有种误入了抗战神剧的错觉,一堆日本兵正手举刺刀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而她,就是藏匿在群众中的八路。
掌柜的见司岄进来大堂,忙招手唤她过来,低声道:“官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可千万别乱说话。”
“知道。”感觉这辈子的冷静都在今天一天要用尽了,司岄强笑一声,转过身去,正撞见一名长脸官兵望向了自己,她脸色一僵,手指暗暗蜷紧,下意识捏住了那锦囊的系带。
“你,过来。”长脸官兵粗声喊道。
“官爷,有何吩咐?”司岄压着嗓子,迎上前去。
“帽子摘了。”长脸官兵上下打量她一番,冷冷道。
“这个,小人患有头风,一年四季都得戴着帽子。可摘不得呀。”司岄强笑道。
“放屁!让你摘你就老实摘了,莫等官爷动手!”长脸官兵暴躁吼道。
司岄内心一片火烧火燎,犹如万马奔腾。手指揪着那锦囊的系带,掏也不是不掏也不是,一时呆立当场。
见她磨磨唧唧,手指还鬼祟地埋腰间,那长脸官兵失了耐心,一个虎步上前,劈手便抓她头顶。
“啊——”司岄尖叫一声,唬得后退一步。手上一挥,怀中锦囊一下子被拽了出来,带着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弧度,啪一声摔在地上。
这一声尖叫可漏了馅儿了,平时压着嗓子说话的人,本能间暴露了原本的音色,好在官兵们都是些粗人,并未太过留意她,倒是成天与她混在一起的小厮奇怪地看向了她。
“什么东西!”长脸官兵一抓不得,目光随之落向那锦囊。
糟了!司岄心中暗叫不好,虽不清楚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可要是摔碎了可怎么得了?这可是卿梧的东西!眼见那官兵上前去查看,她忙抢上一步,挡在锦囊前面:“官爷,这是小人的一件私物,还请官爷移步。”
“滚开!”长脸官兵见她挡住自己去路,抬手便推,正推在司岄肩上旧伤,力大且急,后者登时摔出几步,脸白唇青,帽子也摔落一侧,露出那半长不短的一头乌发来。
“老大,你还好吧?”小厮眼见司岄被打,顿时心急来扶,却在对上司岄的脸孔时,被那眉目间说不出的微妙变化给惊了一惊。虽只是少了一个帽子的差别,可……少了那顶帽子的老大怎么看起来竟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好看呢?不,用好看来描述依然是不够准确的,确切说摘了那顶帽子的老大,虽然没有一头飘逸的长发,可看起来竟俨然多了几分秀美,像个女人似的!
司岄心心念念着锦囊,眼见小厮一张大脸挡在自己眼前,忙伸手拨开。待要起身却又觉得肩膀一阵剧痛,隐隐有些黏腻之意渗出,心头一寒,知道定然是旧伤爆裂,前功尽弃了。
喘息间,那长脸官兵已然捡起了锦囊在手,粗鲁地扯开系带,伸手便掏。
司岄心急如焚,却又无力阻止,只觉胸口一热,喉咙如被火燎,一着急,眼圈先是红了。
那长脸官兵将锦囊翻了个底朝天,只翻出一只摔碎的玉玦,将那玉玦残片倒在掌心,眼见成色上佳,直接便揣入私囊,再将那空囊扔在司岄脚边,恶狠狠道:“我看你小子很有问题,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司岄咬牙道:“患了头风,不得已剃掉的。”
“什么头风还需要剃发?竟然骗你官爷?”
小厮生怕司岄再被打,抑或被官兵强行抓走,冒着危险替她辩道:“官爷,官爷,小的有话要说。是这样的,他这头风症发作起来,头顶生疮流脓,恶臭难当,若不剃了头发,十分不利医治。不信您问咱们掌柜,这是半年前咱们亲眼看他剃的,喏,喏,新长出来的头发还不到颈子。”
司岄听他竟诅咒自己头生恶疮,只恨不能一脚踢死他,可眼下也知道人是为了救自己,只得默默认了。眼见长脸官兵逼向自己而来,情急之下,冒险以退为进:“是真的,官爷,不信您来看看,我这头疮现在还在呢。”
长脸官兵本要上前揪起她来,闻言立刻后退一步,满脸嫌恶道:“如此恶疾之人,便该用竹箩抬去野地埋了!居然还留在客栈做工?”
一听对方居然要活埋了自己,司岄只觉天昏地暗。小厮亦是脸色苍白,忙道:“别、别呀,能治的,他这病能治的好,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能活埋了呢?”又转向一边躲在柜台后的老掌柜求道:“掌柜的,您倒是给老大求求情啊。”
掌柜的一脸惨白不敢接话,正僵持间,后院帘子倏地掀开,一道明艳身影悄然出现在大堂。
明亮的烛火下,那身影绰约而立,晕黄火光将她雪白的脸颊染上淡淡暖意,一袭墨缎般的长发直抵膝下,火光流走其上,仿佛波痕潋滟,幽冶无端。朱红长裙包裹着她纤长曼妙的身姿,长袖飘垂,烟视媚行间,那渺曼风情实在令人无法不为之瞩目。
如此震撼人心的出场,登时取代嫌疑人一号司岄同学,成功引走了全场人士的注意。
不是曲离潇还能是谁?
“贵客,呀,贵客您来了!您快替我老大说句话吧,他们要活埋了我老大!”
小厮搂着司岄的肩,眼见曲离潇出现,花痴的同时仍不忘他家老大的生死,就冲这点,司岄决定这次若能死里逃生,以后一定好好儿善待他。
曲离潇甫一进来就见司岄正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一脸惨白胜雪,虽是穿着冬衣,可一侧肩头仍是渗出了一小片殷红血渍来。她眉头微皱,冷冷望向那一队官兵。“你们头子在哪?”
“你这小娘子,张嘴就找我们头儿,可是被我们头儿金屋藏娇在此啊?”那出手打人的长脸官兵并未意识到危险,眼见曲离潇容色之绝,心动不已,忍不住出言调戏。
“我们头儿不在,喝酒去了。小娘子,你找我也是一样的。怜香惜玉,官爷在行得很。”长脸官兵上前一步,色眼迷离将那倾城女子上下连连打量,眼中似要滴出血来,生怕错看了一点。
些须沉默。
一阵郁烈幽香忽然盈鼻而至。司岄怔了一瞬,隐隐有种不祥之感,下意识便喊:“曲姑娘——”
曲离潇并未理她,只幽幽望着那长脸官兵。澹澹一笑:“呵。”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