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编钟交响,在洛邑贵族的不屑和洛邑百姓的惊讶声中,赵正再一次穿着婚袍,按照周礼娶回一位姬周公主。
之所以说姬周公主,而不是婴齐(春娘),那一晚给他的疑惑,终于在盖头揭开那一刻同时解答。
“值得吗,你本来就有,这样做结果很可能失去。”
温馨的烛光下,赵正的嘴里似乎喷出冰茬子,眼神冷漠,就像看多年未见的仇家。
破败的三思殿,隐藏在周宫最深处,四处丛生的野草将这处宫殿,传送到孤山野岭。
然而推开门扉后,生活的气息重现。整洁的院子,整齐的家具,上面依稀有伊人残留的体温。
桌面上有一层薄薄灰尘,可见人离开不久,对于即将大婚的婴齐,离开破旧的三思殿,难道会住进人心狡诈的周宫。而影卫的密探来报,并未发现她的踪迹。
一面是大婚之日临近,另一面新娘子不见踪影。若不是太常寺加班加点准备,赵正要跑了,当姬延诓骗他。
大典开始,赵正握住那只柔荑,很熟悉也很陌生。熟悉是因为这只手的主人他很熟,陌生则是想不清她为何要骗自己。
“我最讨厌别人设计我,幸运地是也没人设计成功过,但是,今天你做到了,要什么奖励?”
赵正似笑非笑,缓缓站到郑袖面前,面容依旧清秀,一如狼牙山乱石滩前初见模样,然而眉眼间多了份陌生又可怕的心计,叫赵正不禁握紧拳头。
“我不后悔”
郑袖笑着说道,“当你向我求婚时,其实我很想答应,但是我心里告诉我,‘太轻而易举得到的,也会轻而易举失去’,所以我从那时开始了这场计划,抑或是阴谋,专属于你的甜蜜阴谋。”
莞尔一笑,嘴角浅浅的酒窝煞是迷人,然而赵正无暇欣赏,眼前伊人已不复当年,她所呈现的,都是想让你看到的。
拧了拧大腿,赵正撇过头问道:“春娘在哪里,她……她是否还在人世?”
最后一个字吐出,赵正心里一揪,特别不希望得到那个答案,他不想与眼前的人为敌。
郑袖笑容不减,却没有回答赵正的问题,自顾自道:“我多么羡慕姐姐,她挣脱了束缚,即使身陷囹圄,心至少是自由的。
而我这个郑国公主,表面上控制一国,内里被无数间事,无数个人牵绊着。”
素手轻轻掂起酒壶,两杯琥珀色酒浆倒在碗里,郑袖举起酒杯,柔声道:“我们还没有喝合卺酒呢?”
看着眼前的人,赵正下意识接过来,一口饮尽,冷声道:“现在你能说了吧,春娘是死是活,总要有地方。”
“夫君真心急,妾身还没有喝呢。”
郑袖缓缓饮下,嘴角残留一滴,被白皙皮肤衬托着,真似历经万载的琥珀。
“姐姐是大妇,这是万世不易的道理,即便是夫君百年之后,妾身陵寝只敢在下首,不敢逾越礼数。
对了,夫君还不知道妾身的身世吧,岂是妾身根本不是郑离的女儿,而是子产公九世嫡孙郑克女儿。之所以交给旁支郑离抚养,是因为父亲想用我换一桩基业。
呵呵,可惜他们还没动手,夫君你就帮我换来了,太子战心恼地手一挥,郑国落入妾身之手。
掌握大权后,妾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屠尽那帮空有长辈之名,却行尽龌龊事的老混蛋。
尤其是妾身的生父,年逾五十,夜御十女,偏信阴阳术师采阴补阳之道,不知残害多少良家子女。”
“咕咚”
没曾想高贵如九天仙女的郑袖,身世竟如此不堪,郑氏一族为了恢复权势,除了甘愿做狗外,竟还做了这些天怒人怨之事。
但是春娘的下落还不明了,赵正狠下心,伸出手想掐住郑袖脖子,但最终没忍心出手,举在半空中,近乎哀求道:“她在哪里?”
郑袖哭了,嘴角带着微笑,缓缓向后倒去,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把泛光的匕首。
赵正很熟悉,这是他当初练手时打造的几把匕首之一,没有名号,甚至材质也一般,郑袖却视若珍宝,刀把上嵌着名贵宝石。
躺在赵正怀里,郑袖痛苦地笑道:“这一刻,才是妾身最幸福的时刻。”
“太医,快去找太医!”
赵正几乎吼着喊道,震着窗棂直抖。
郑袖拉着他手,摇头道:“没用的,穿心之伤,回天乏术,趁着妾身还有力气,不妨告诉你姐姐的下落。”
她狡诘一笑,脸上尽现小女儿姿态。
“姐姐身负大周天数,天子决计不会将她嫁给你,否则大周八百年江山就成了秦国的。
中州天柱山,那里有一批自称‘神使’的人,天子能有今天,也是靠着他们帮助。
也是他们算出姐姐是大周劫数,轻易不能离开大周,最好的结果是在她十八岁时回归大地,将大周命数补全。
天柱山……神使,就在洛邑钦天监,姐姐也是被他们带走,像是……像水蒸干,一瞬间他们就都消失了。”
郑袖脸色苍白,即便赵正死死捂着她的伤口,生命依旧流逝着,很快她的脑门遍布黑气,露出痛苦的表情。
“扶……扶苏”
“什么,你说什么?”
赵正模糊着双眼,耳朵贴近问道。
郑袖仿佛用尽最后力气,说道:“我们的孩子,如果有的话,就叫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这首诗是妾身最喜欢的……”
天好黑,夜好冷,赵正抱着已经断气的郑袖,呆呆地坐在地板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
“原来,我他娘的,就是个可怜人。”
赵正仰天大吼道:“原来我就是个可怜人!”
声音夹杂着真气,酒杯砰地一声碎成两半,酒水四溢,但在半空中时,一切好像凝固。
“哈哈,可怜人,你终于看清自己了。”
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是什么人,赵正感觉似曾听过,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不过身体有记忆,而且对这个声音很恐惧,后背冒出一层汗。
突兀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出现在屋子里,赵正觉得除了眼睛,身体任何地方僵住,甚至呼吸都不能。
“做个交易,你的玉佩换你女人的命,怎么样,答应了就眨眨眼。”
赵正快速地眨了眨眼,身子一瞬间恢复自由,他活动活动肩膀,诧异地看着周围地环境。
一如梦幻中出现的那样,碎裂的杯子停留在碎裂那一刻,溢出的酒浆停在半空中,鼻子贴紧闻闻,还有清冽的酒香。
“好厉害的手段,你是南公前辈,前辈别来无恙否?”
赵正端详半晌,在大脑中搜到南公的面貌,眼前这人赫然就是那个易水河畔初见的南公,不过好像年情许多,神仙果然不是传说,而且赵正还认识一个。
“嗯”
那老者初有些诧异,随即哈哈笑道:“不错不错,老夫也记得你,固山君赵正,现在是秦国太子。”
说话的语气,猜想一般,似乎是现蒙的,令赵正诧异不已。超自然现象,即便在蓝色星球也不少见,何况在这个自己穿越而来的异世界,有像南公这样不亚于神仙的世外高人,赵正并不惊讶。
只是神仙也有可能得老年痴呆,他与南公可不止见过一面,而且他还被南公救过一次,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前辈,易水河畔,我请您吃的烤乳猪味道还记得吗,小子有时间再与您做。”
“好啊,还是你小子懂得心疼人,老夫我馋这口好久了,这次遇见你,怎么也要给老夫做一个五十,不,一百斤的烤乳猪。”
眼前这人绝对不是南公,虽然他们语气和说话的风格都很相似,但赵正了解那个老吃货,对于在什么地方吃过什么人做的特色菜,他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眼前这人甚至连烤乳猪都说错了。
战国时养殖家禽牲畜,最多三百斤,最少仅有几十斤,而乳猪一般长到八十斤时肉质最好,一百斤的乳猪已经算是成年。
“南公会不会有什么孪生兄弟”,赵正想到,“也不是没有可能,眼前救人要紧,而打着灯笼难找的神仙,眼前就有一个,姑且不论他是真是假,总之先把人救回来再说”。
赵正豪爽地掏出玉佩,虽然这玉佩能加速他真气流转,甚至能帮他解百毒,不受外邪干扰。但这些终究都只是外物,远没有眼前在乎的人重要。
“前辈请笑纳,只是这人请务必救治好。”
那老者似乎很兴奋,捧着玉佩看了半晌,哈喇子都要下来了,小心翼翼揣到怀里,拍着胸脯道:“放心,放心,一切有老夫,一时三刻保准还你一个大活人。
只是法不传六耳,此刻老夫要施法,你且退下,老夫唤你进来时,你再进来。”
赵正点点头,半信半疑退出去,猛地被院门奔跑的两个宫女吓愣。只见她们花容失色,兴许听到呼唤,赶忙跑过来,两只脚同时离开地面,刚好遇到仙人驾到,被定住身形。
“孙悟空的定身术也不过如此吧”
赵正咂咂嘴自言自语道,他本以为时空停滞,就是利用特殊手段让人和物不动,却没想到人这么沉重,也能在定在半空。
“仙人手段”
屋子里七彩光芒不断,无神论者赵正称赞地点点头。想着一会留住南公,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要多少烤乳猪,几百斤的,也要求他帮助寻找婴齐,还有那神秘的天柱山“神使”。
“呃~”
两个宫女不知何时恢复正常,看到赵正站在她们面前,猛然一惊赶忙下跪道:“奴婢该死,方才为了不打扰贵人敦伦,奴婢走远了些,适才听到贵人呼唤,请贵人责罚。”
赵正没理会她们,她们能动了,证明定身术消失,南公也应该走了,那么郑袖现在如何。
“袖儿”
赵正呼唤着想房里跑去,突然门吱呀一声打开,郑袖笑吟吟地站着笑道:“洞房花烛夜,即使妾身让夫君不满,也不该站在院子里跟妾身置气。
努,还被下人看见,妾身以后还怎么做人。”
似乎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郑袖没有自杀,两人没有争吵。
两名宫女见状,讪讪一笑赶忙离开,刚才的事心知肚明,权当没有看见,耽误了贵人的千金一刻,她们吃罪不起。
“怎么,夫君还不进来,已经快过子时了。”
赵正越来越糊涂,到底是他在做梦,还是郑袖被抹去记忆,尤其是南公,来时蹊跷,走时自己就在门外,房前屋后没有任何征兆,就这样突兀地消失了。
“咦”
赵正突然想到,跟这件事相似的,还有那件衣服和那封奇奇怪怪的信,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房里。
“这一切,难道都是南公的安排?”
赵正脑袋有些疼,他干脆不去想,反正婴齐的下落业已知晓,姬延背后的神秘实力天柱山神使,好歹也有了具体名号。
“一步步走路,一点点做事。能难倒我?”
赵正轻蔑一笑,抱起郑袖粗暴地关上房门,宽衣解带,娇喘连连,刚才的事赵正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房间里那个碎裂的酒杯就是证据。
当然还有怀里的佳人,看似高贵的背后隐藏多么令人悲悯的身世,为了改变命运,下意识将掌控一切当作本能,这是时代的悲哀,却不是任何可怜人的错。
还有那个名字,赵正现在越来越确定嬴政已死,或者说自己该是异世界的嬴政。否则长公子扶苏的名号怎么会出现自己未来儿子的头上,当然因为有赵元存在,稍微有些变动。
一夜缠绵,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赵正昏沉沉醒来,发觉胸前泪痕,才知道,一切她都还记着,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这次人不见不是寻短见,郑袖端着托盘,里面放着赵正在宜县时不变的早餐。
“坐下来一起吃吧”
郑袖小心地做了半边,等着赵正喝完半杯粥才道:“夫君原谅我了,还是从此都不肯再原谅我?”
赵正拍拍她头笑道:“原谅什么,喝了这碗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郑袖莞尔一笑:“再盛一碗。”
款款走出房门的背影后,赵正眼神凝重地看了看那个碎裂的酒杯,郑袖没忘昨晚的事,他也记起来那晚的恐怖经历。
“可怜人,即便我是,也要变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