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踏入了门。
当我看清他的面容时,我惊得倒退一步。
在此之前,那五十九桩婚事,全是人间悲剧,是以,前来请求帮助的人,都是已经死了的。
而眼前这个,是个大活人,而且还是紫宸山的贵客。
“难道,你也有悲伤的故事?”我打量着他,疑问。
他眉间的清冷稍稍褪去,染上了苦涩,他直视着我,“每个人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我和她的故事,你想听么?”
不知为何,心中的抵触愈发强烈,我转头,看向师父:“这个任务,弟子不想……”
“玉儿,”师父神色庄重,“这不仅仅只是最后一个任务,而且与你有关,难道,你不想知道你过去的事吗?”
我摇头,看着宁俢,又看了看师父,慢吞吞地说道:“我自幼便生在紫宸山,陪着我长大的是师父和师兄师姐们,我的过去便是你们,弟子一直知道的。”
师父握住我的肩,“玉儿,其实你是……”
“师太,”宁俢忽然打断了她,“莫要告诉她。”
师父看了他一眼,便没有再提那事,继而软声对我道:“这位宁公子的姻缘由你来修复吧,这是你最后一个任务。”
“师父,我不接。”我退开一步,戒备地看着他们二人。
“玉儿,听话!”师父的脸色沉了下来。
因着是她一手将我养大,是以我从来不会反驳她,不敢惹她生气。可现在,我宁愿惹怒师父,也不愿修复宁俢的姻缘。
直觉告诉我,那会开启被遗忘在岁月长河里的记忆,而那一卷故事,漫长得让人心惊,同时也痛入骨髓,凌迟着身心和灵魂。
我不顾师父的震怒,转身就跑。
“你长大了,羽翼也丰满了,所以你就要枉顾为师的命令了么?”
师父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尾随着,我在心中默默地对师父道歉,依旧不回头。
“好……”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决然,“既然如此,就当我从来未收养过你这么一个不肖徒儿。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紫宸山门下的弟子!”
随着最后一个话音落下,我倏地顿住脚步,脚像生根了一样,再也迈不动半分。
眼眶盈满了泪,我回头,哽咽着声音:“为什么要逼我?我就是不愿意修复他的姻缘!”
站在一旁的宁俢,看着我的模样,眼中闪过不忍,低声唤我:“灵玉……”
“住口!”我怒视着他,“我不认得你,也不想认识你,更不想面对你的过去!”
“不得对宁公子无礼!”师父训斥了我一句,“为师最后说一次,修复姻缘乃是你的职责,你若想抛弃责任,那么你我今夜在此断绝师徒关系!”
我心中一疼,垂下眼帘,不看他们。
他们也不再逼我,同我站在门外,吹着冷风,沉默着。
半晌,我平复了心绪,哑着声音说:“好。这个任务,我接。”侧头,看向那人,“宁公子,随我来吧。”
他黑沉的眸子里闪着复杂的光芒,绕过师父,便随我入了厢房。
掩下心中的厌烦,我摊开羊皮卷,淡淡地对他说道:“你可以开始讲述了。”
他像是没看到我寡淡的表情一样,冷硬的唇角抿出一个浅浅的笑,他无波的眼眸泛起了柔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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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俢是仙胎出身,是以,不像那些修道之人和妖精灵怪需要历劫修行,他甫一出生便为仙。
他的父亲是仙界中最易濒临灭绝的墨鲤,在宁俢八千岁的时候,就和他娘入土为安了。
宁俢天资聪颖,为人沉稳冷静,且对占卜一术研究甚精,在他三万岁的时候,就接任南斗六星君的第一天府宫——为司命星君。
三万年便修为上神,可谓羡煞众仙,不少仙君想跟他交好,但都被他那清冷的气质给隔绝在外,教人不敢随意搭讪。
与此同时,天界又杀出一匹黑马,即战神天王钟炎烈。
这两人实力相当,一个好动,脾性暴躁;一个喜静,清冷无情。
性格南辕北辙,自然也不可能交好,他们的关系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
直到他们同时中意一名女子。
那女子说是妖,身上却没有半丝妖气;若说是仙,但修为明显还不够,说起来还真有点奇怪。
宁俢那颗千万年来无波无澜的心,因为这个问题开始对那株灵芝关注起来。
他甚至渡了两百年的修为给她,助她早些幻化人形。
偶然路过千月湖,见到那株灵芝终于化作人身时,他凝视着那张脸,心微微一动。
那是他第一次瞧见女子光洁细腻的身体,他只觉得喉咙干涩,胸口发热,明知道不该看,却还是移不开眼。
好在他面瘫的属性,以至于他不在人前露出窘态。
回到天宫时,与他交好的狐仙眼尖地发现他神色不对,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一掀,促狭道:“看来司命大人红鸾星动了?”
宁俢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何以见得?”
“男女之间那点事,谁比我丘逸更有经验?”他着一袭粉衣,手持白扇,笑得魅惑众生,“瞧瞧司命大人你微红的耳根,眉眼间来不及掩去的窘色,还有拉不下的唇角……啧啧,好一副春心荡漾的小样儿!”
宁俢额角抽了抽,这人是个天性风流,爱和仙子们勾勾搭搭的,洞府里的貌美仙娥更是一箩筐,实在是轻浮入骨,偏生这人耳目都挺灵敏,脑子也够聪明,彼此之间倒是合得来。
丘逸认为,老友这颗孤寂了十万年的心终于有所波动,是件值得高兴的大事,是以,他兴致勃勃地给他分析分析情势,“看见她时,是不是觉得口干舌燥,心儿砰砰跳?见不到她时,脑海里全是她的身影,就连做梦都……”
“谬论!”丘逸的话陡然被打断,宁俢冷着脸离开。
“这不会是……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了吧?”丘逸摩挲着下巴,望着他如青竹般清瘦挺拔的背影,忍不住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能使得这位冷冰冰的天界“剩男”如此作为呢。
为了老友的生活幸福和谐,丘逸觉得,自己得多多关注,免得他一个情场新手走太多弯路。
宁俢不知道自己的踪迹被人盯上了,但不得不说,丘逸对情爱一事很有一套,虽然他对着那个人时,并没有什么口干舌燥、心儿砰砰跳,又或者是梦中相见这种匪夷所思的感觉,但他确实会想起她,当然,这只是偶尔。
他知道钟炎烈喜爱她,也知道她对钟炎烈的感情很不一般,可是他就是不可控制地关注起了他们。元宵节那天晚上,星象变化多端,他理应留在星辰阁勘察的,但当他听闻钟炎烈邀她到人间游玩时,他便鬼使神差地跟着去了。
看着他们二人站在摊前买面具,他忽然觉得心中莫名有些酸胀。人间热闹非凡,他站在凉桥上,兀自清冷寂寥,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真是无趣,他为什么要跟着来凑热闹,他皱着眉暗想.
正当他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的瞧见钟炎烈戴着青色的鬼面具飞速掠过街道,然后,闪身进入了街巷的转角。
钟炎烈抱过一名纤弱的白衣女子,按在墙上热烈地亲吻。
那女子,宁俢认得,是王母的侄女沈惜雪。
他的神色瞬间发冷,钟炎烈一边对着那朵白莲花柔情蜜意,一边跟着那株灵芝草卿卿我我,看得他很是反感。
这时,戴着兔子面具的灵玉从这条街寻来,他想了想,便买了个和钟炎烈一样的面具。
然后,她果然认错了人。
当她抱住自己的腰的一瞬,宁俢忽然想起丘逸那句话是有道理,此刻,他耳根发热,心脏砰砰跳,跳得很快,很急。
在她意识到自己认错人的时候,陡然的松手,让他心里一阵失落。
眼看她转身就要往深巷走去,宁俢一个倾身,拽住她的手腕,将她反压在墙角。
他不希望她看到钟炎烈此时正跟另一个女子打得火热。
那厢,丘逸将扇柄抵在下巴处,暗想这姑娘生得颇好,宁俢那家伙的眼光还真是不赖。不过,依他丰富的经验来看,老友好像是单相思的那个啊……
钟炎烈骗了灵玉的感情。
原来他和她在一起,只为得到她的心,以治疗沈惜雪的心疾。
在得知灵玉的心能够拯救沈惜雪的心的同时,他心中渐渐明白,灵玉绝不是普通的灵芝草,她的心既然可以抵制红莲业火的创伤,那么,她身上的血,不是上古神兽之血,便是天族的血统。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他特意到了凌霄宝殿,将灵玉备受欺辱一事禀明了帝君。果然,帝君的态度很是微妙,竟要让她下界历劫,待她回归天庭时,便予她上仙之尊。
之后凡间的三生情劫,让原本只是稍有动心的宁俢,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灵玉用情至深。
他虽然促进着他们的感情发展,可每在她嫁给钟炎烈的那个晚上,想到她的身心都臣服于钟炎烈,他便睡不着,整夜辗转难眠。
后来,三世情劫终于历尽,他便不管不顾地,向帝君请求赐婚,哪怕她旧情难忘,即便她对自己无感,他就是想把她绑在身边,不让她逃走。他相信日久见人心,终能将钟炎烈在她心中剔除,然后取而代之。
可世事难料,他因为断魂散,在干涸的心头填用了鲛人血泪,从而变成了冷心绝情的魔魅,对她做出了种种伤害。
如今忆起,就连他自己都难以原谅,更何况是性情本就决烈的她?
他用了六年在茫茫尘世中寻找,尝尽了被爱人一遍又一遍遗忘的痛苦,经历了不被理解的悲哀。帝君给的八年期限,如今只剩下一年,他开始忧心,六十桩姻缘的修复,圆满的功德能不能使她仙根重塑,以及,记忆复苏的她,可还愿意回天宫,与他在一起。
这一次,他不要凤头簪里的帝印,不要她用爱成全的皇图霸业,他只想和她共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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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看着羊皮卷里的画境,画中有清冷出尘的宁俢,也有气宇轩昂的钟炎烈、娇柔惹人怜爱的沈惜雪,还有……那个冷傲不近人情的自己。
往事历历在目,我如同一个局外之人一般旁观着,并未产生什么感触。
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我总算明白,原来这几年不断地替人修复姻缘,只为解开轮回里的记忆,然后重塑仙根,返回天宫?
“时空之门打开之后,我若成功改变了其中某个场景,你就能与我回去了。”宁俢凝视着我说道。
“回去?”我腾地站起,讥诮地看着他,“回去继续经历那些无休无止、生不如死的情劫?告诉你,我不会让你进入画境改变任何事情,也不稀罕回到天宫做什么神仙!”
说罢,我劈手夺过羊皮卷,作势要撕掉它。
宁俢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声音平静得让人烦躁——
“你可知,这张羊皮卷是仙界之物?自不是你想破坏就能毁灭的。”
我深吸口气,冷笑着看他,原来如此,怪不得它有这样神奇的能力,助人回到过去。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是我那师父进来了。
她说:“既然知道了过去的事情,玉儿就不要再闹了,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后,便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吧。”
我嗤笑出声,“师父……不,我该称您为清华师太,您答应他们将我养育成人,并教导我、顺利完成修复姻缘的任务,以求重塑仙根。你们真是费煞苦心了。”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声音沉重,“这些年,我是真心喜爱你的。虽然我这等凡人不明白你当初为何断了仙根,但能让你仙根重塑,回返天庭,我想这些是值得的……”
我讽刺地看着他们,“你们个个都把我不喜欢做的事情强加在我身上,还冠冕堂皇地说是为我好,为我着想,可你们是否了解我的内心,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渴慕的是什么,你们总是逼我,逼我去做不得已的事,可知我也会累,会倦?”
说完,抬手抽下发髻里的一支银簪,抵在脆弱的喉咙,决绝地盯着宁俢,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灵玉甘愿做个尝受生老病苦,轮回投胎的凡人,永生永世,也不愿成仙。你若执意要回到过去,重塑我的仙根,那么我此刻就结束生命,进入下一个轮回,搅散你们精心布置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