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立夏日，早春的萧瑟远去，水暖风清，润州城外紫竹端直挺秀绿意荫浓，桃花秾艳，城里，街上行人步履急切，方向一致——城东观前街方府。
立夏日是方家团扇的订扇日。
方家是润州城乃至整个大唐制扇第一家，大唐举国上下，一半的团扇出自方氏扇坊。
方家的订扇日是润州城人最看重的日子。
方家大宅占了整条观前街，街口高耸的挑檐式街门，四根朱红色的两人合抱大柱，正门左右两个侧门，门楣上彩色雕绘，正中“观前街”三个乌墨大字，两侧砖雕，与一般街坊门楼刻紫气东来竹苞松茂之类的不同，这里刻的是巧夺天工与妙手无双，暗合了方家制扇世家的身份。
方府门前面向街门方向搭了三尺高的观扇台，挂着无数精致的红灯笼，喜气洋洋。大管事何栎台前站着，宽眉朗目，鼻梁笔挺，唇角微微上挑，笑容浅浅，温和有礼不卑不亢，身上一袭鲜明的绯色蜀锦宝相花暗纹窄袖襕袍，腰悬金镶玉如意佩，跟观扇台上的红灯笼交映相衬，人如其名，身姿栎树般笔挺苍劲，举止优美多姿，面有锦绣，胸怀丘壑，人物出色，神韵独具。
其实何栎一惯并不显山露水，喜暗蓝藏青等不起眼颜色，老成持重端方沉稳，对衣饰挂件也不在意，今日方家订扇会，一年里最隆重的盛典，方穿了这么抢眼的衣裳。
陆续到来的扇商们笑容可掬，热络地与何栎健谈。
分毫没因他不是方家主子而轻视他。
何栎是方家家主方德清正室夫人姜氏的同胞姐姐的儿子，自幼在方家长大，甚得方德清倚重，方府琐事与扇坊大事一起挑，是方德清与方家二郎方临汝之下第一人。
日光彤彤，太阳破云而出，何栎抬头看看天色，估摸辰时末了，朝扇商们微颌首，侧头交待身边扇坊管事方诚几句，转身进了方府。
方府奢华处不下侯门世家，前面接待客人的金阊厅屋宇高大，空间阔敞，陈设富丽。金阊厅后过穿堂是宴客的鸿春堂，穿过鸿春堂往东是上房正院澄漪山房，园里头暖香蒸腾，奇花怒放，回廊通幽，曲径盘旋，侍婢下奴进进出出，人来人往却不闻半丝脚步声，家主方德清居住的玉澜堂外二十名妆容严整的侍婢肃立，一样的双螺髻，一样的红色襦裙，高矮肥瘦一般无二，五官端丽，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何栎朝玉澜堂里头看了一眼，并不进去，而是往二郎方临汝居住的漱石榭去。
漱石榭临水而建，屋后极大一个深潭，外面粉垣半掩，入院门石子漫成甬路，两侧藤萝山石掩映，水声潺潺入耳，夏日里最是凉爽清幽。
临汝的贴身侍婢琬初廊下喂雀儿，容长脸儿，双环髻，上身白色窄袖衫，外面罩深青色半臂，下头杏黄裙子，寻常的婢子衣裳穿在她身上别有一股干练，抬头看到何栎，笑了笑，搁下手里雀食，转身撩起紫竹帘子，清清脆脆的嗓子禀道：“二郎，何大郎来了。”
里头寂然无声，过片时，几分慵懒几分沉哑的声音道：“让他进来。”
何栎身体不易觉察颤栗了一下，皮肤表面浮起细细颗粒，不合时宜想，都说方家的扇面美人绝色无双，自己这个表弟若是女人，怕是扇面美人也有所不及。
屋里头一股檀香味，正中错金博山香炉上香烟袅袅，地台檀木云纹翘头案上搁着六棱青花釉茶壶，同质青花瓷盘里倒扣着四个茶杯，一边一个同质茶叶罐，地台后面檀木架连地屏，月白丝绢绣岁寒三友屏风面，里头人影映在屏风上，长发束在头顶，长长一支乌木簪，挺拔的身影双臂平展，一身合体顺服的翻领对襟窄袖胡袍，婢子跪在面前，为他束鞢带，挂香包算囊等物。
少时诸事毕，男人走了出来，水蓝色的云纹织锦衬得肌肤如凝脂堆雪，泼墨点漆一双明眸，顾盼间光华流动，何栎望得一眼急忙垂下眼睫，嗓子微哑道：“辰时末了，快到订扇会时间，不知姨父那边准备好了吗？”
临汝唇角微微上挑笑笑，笑容柔和了眉眼间的勃发英气，神采更加耀眼，道：“都多少年了，阿耶哪会没准备好。”
何栎飞快瞥了他一眼，赔笑，脸微红。
临汝抚抚袖子，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淡然从容，看看何栎，笑道：“罢了，免得你坐立不安，我陪你去玉澜堂外等着吧。”
两人并肩出了门，走得几步，临汝却又回转身，吩咐琬初，“去秫香楼看看，问问二娘今日早膳可有吃多两口，身子爽利吗？若是哪不舒服，请王大夫过来诊视。”
琬初应下，快步离去。
何栎顺着她的身影朝南面看去，秫香楼飞翘的屋檐隐约可见。
临汝口中的二娘乃是与他一母所出的孪生妹妹锦枫，胎里带了弱症，自出生后便一直卧床养病，鲜少露面，何栎是嫡亲表哥，寄居方家十几年，也只在每年除夕团年宴上见过这个表妹。
锦枫与临汝生得一模一样，鹅蛋脸庞，秀挺的眉毛，眼睛内勾外翘，眼尾上扬，只是一人双眼开合间眸光逼人令人不敢直视，一人皎皎怯怯如秋露沾霜含愁带泪惹人怜疼。
方府当家的方德清与正室夫人方姜氏，以及参与管事的临汝，都极着紧在意锦枫，多贵重的药材只要大夫说得出来，方家便花高价买来给锦枫调养身体，却一直不见起色。
晨光初动，光芒当空洒下，亭台楼阁笼了隐隐约约一层金光，三月春光好，暗香馥郁沁人心脾，临汝昂首阔步，忽而停了下来，眉头微蹙。
“怎么啦？”何栎不解。
临汝凝神片刻，若有所思道：“好像有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叫嚷声。”
“来自上房这边？”何栎讶异。
方家依东西南北方向分了四个所在，南面待客厅堂，东面上房澄漪山房，堂榭楼馆阁数处，方德清与正室夫人姜氏及嫡出的临汝和锦枫居住，西面至善苑，也有数处房舍，住着方德清妾室柳氏及柳氏所出的长子游丰和大娘方香雯，三娘方秀绮。北面归闲坞，何栎和他娘何姜氏、弟弟何舆居住。
归闲坞和至善苑离此极远，不可能听到那边的声音，要说澄漪山房里有嚣闹之声，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方姜氏心地仁善，重话都不曾喝斥过下人一句，方德清与临汝却都是御下极严之人，又兼锦枫得静养，澄漪山房里头，别说嚣闹，素常连脚步声都是极轻的。
说话功夫，何栎也听到嚣嚷之声了，从方向看，竟是来自方德清居住的玉澜堂，不由得微微变色。
“快去看看。”临汝低喝，撩起袍摆抬步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