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少女带领大家走了不远,冷墨的感知范围内就出现了人影。“你们找地方歇一会儿吧。天色将晚,咱们今天不走了。”冷墨吩咐一声,招呼姜白露道:“你跟我去那边问问路。”
两人相隔十几米,走了一会儿,脱离了其他人的视线,姜白露道:“你不必凡事都拉着我。我自己在旁边坐着也挺好的。”
冷墨笑笑没说话。
“你都没有说起过自己的家庭哦。现在就要到家了,总该给我透露一点吧。”姜白露换了个话题。没想到冷墨反而动作一滞,更加沉默了。
“从行程上算,这里应该距离你家不远了吧。”姜白露道:“末世之后,你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一个小角色,变成了人上人。如果说你和末世之前还有什么牵绊的话,那就是你的家庭了。如果明天你回到家里,看过末世后它变成了什么样子,你就会蜕变成一个完整的‘末世人’,和过去的所有牵绊都会被完全斩断。”
冷墨听到这里眼睛一亮,若有所悟。
“那些末世前的记忆,对现在的你来说都是累赘。斩断了牵绊、抛弃了记忆,反而能让你轻装上阵,在末世里过得更好。但是一旦你抛弃了它,就再也无法找回来了。一件事,你一直记在心里,会牵扯你的精力,会消磨你的意志,会让你做任何事都无法竭尽全力。但是一旦你从心里放下了这件事,那么所有的相关的记忆都会慢慢消退,也许一年,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之后,当你午夜梦回,再去寻找这份记忆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不记得了。”
冷墨眉头微皱,眯起双眼,犹豫不决。
“我本不是京都人士,在太行山下出生,从小生活在山村里,直到快上完小学才出来。那时候我父亲他们师兄弟几个人,都跟着师公来BJ闯天下,他们开武馆,开公司,赶上了好时候,又遇到贵人相助,终于在我十岁的时候打好了基础。然后,他们要我去京都上学。那时候我已经懂些事了,留恋自己的家乡,同时对繁华的京都充满恐惧,离开山村的时候,我就一直哭一直哭,就像一个远嫁的小媳妇。”
冷墨看着姜白露,沉浸在她的描述里。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山村外的世界,而且是一步登天。那不是去镇上,不是去城里,不是去省城,是京都啊,国际大都市!不到一年时间,我就经历了第一次蜕变。但是那个时候的蜕变并不完整。就像大蛇和小蜘蛛蜕皮的时候,没有蜕干净,虽然只粘着一两处,但是却把整张旧皮挂在身上,想干什么都不方便。直到两年后,父亲带我回到山村,我才知道是什么地方没有蜕干净。”
冷墨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了姜白露的意思。
“当我再次回到山村的时候,那里已经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大相径庭。村子修了路,可以直通到镇上;山里的树木被砍了,露出一片又一片干土地;我的小伙伴们还是那么穷,楞的楞傻的傻;村子里的亲戚说话阴阳怪气,对我们羡慕嫉妒恨。记忆中慈祥的老奶奶劝我赶紧嫁人,说读书没出息;和我们一起走几里山路上学的小伙伴,说要攒点钱从人贩子那里买老婆;邻居家的小姑娘被糟蹋了,精神失常,那个祸害就在邻村逍遥法外,村里人却在责备小姑娘不检点。”姜白露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道:“那次回来,父亲告诉我,带我回去,就是为了让我断了念想。当时我还嘴硬,说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回去,改变村子里那种畸形的状态。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次我其实是逃出来的,我再也不想回去。”
冷墨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道:“你见到了家乡丑恶的一面,斩断了最后一丝牵绊,完成了自己的蜕变。”
“不。”姜白露摇摇头,道:“那还不是最终的蜕变。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对美好的生活,我都试图发掘它们丑恶的一面,然后远离那些美好的事物。其实,山村不美丽吗?难道小伙伴们不纯真吗?难道长辈们不慈祥吗?难道村民们不淳朴吗?难道我小时候的生活不快乐吗?直到我慢慢长大、知识丰富、心智成熟之后,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我因为家乡的丑恶,而畏惧它、疏远它、批判它,是不对的。我要反对批判的,应该是家乡丑恶的那一部分,而对于它美好的一面,应该承认并且向往。我不想再回去面对家乡的丑恶,但是无论身在何处,都要继续追求美好的生活。”
“那么,现在,你愿意在斩断牵绊之前,给他们一个客观的评价吗?”姜白露问道。
“我的父亲对外非常强势,在他们那一代人里,算是见多识广、敢打敢拼的一类人。”冷墨直接进入了正题,“但他对家庭也非常强势,家长制严重。我的妈妈在家里说的话无足轻重,她任劳任怨,但是没有人尊重她的意见,包括我也是这样。我没有兄弟姐妹,也从不主动参与任何活动,唯一认识朋友的机会,就是在学校里。所以,你知道,我末世前的生活,就是一潭死水,毫无波澜,更不可能像你一样,有一次蜕变的经历,帮助你思考人生。”
“可是我看你并不是那种缺少阅历的人。”姜白露道。
“并不是一定要亲身经历,才能增长阅历。”冷墨道:“我从小就活在笼子里,有我父亲为我打造的笼子,也有我自己打造的,还有社会打造的。时至今日,我也没有脱出牢笼,真正释放自己的内心。当然,给自己套上点枷锁,还是有必要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虽然住在笼子里,但是能够看到笼子外的世界。笼子里虽然单调,但是胜在安全。我就在那种安全的环境下,努力锻炼自己的能力,直到有一天,我受不了父亲的强势和母亲的唠叨,自己跑出了家庭的牢笼。”
冷墨说到这里,笑了一下,道:“其实我高估自己了。如果我的父母不愿意,我永远逃不出家庭的牢笼。是他们意识到自己老了,我也长大了,于是把我放了出来历练。没想到放我出来之后,矛盾更多。我父亲有一个特点,就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否定。时至今日,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对人还是对事。我家里有些底子,其实我的起点可以很高,高过大部分人,但是在父亲那里一次次碰壁之后,我意识到,只能和我的那些同学一样,出来打工了。我因此怨恨他,除了过年从来不回家。”
“你是因为怨恨,所以在路上一直东游西荡,不肯早点回来吗?”姜白露问道。
冷墨想否认,但是随即忍住,默默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坦白道:“有怨,也有怕。”他深吸一口气,道:“如果按照我受的教育,末世后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第一时间寻求一切可能和家里联系,然后按照我父亲的指示进行下一步行动。但是我没有,当时我被自己的异能冲昏了头脑,同时也认为通讯被切断了,所以没有及时和家里取得联系。从那之后,恐惧一直笼罩着我。之后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没有经过我父亲的同意,无论我做了什么,都觉得有一个人在背后指着我说‘你这样做不对’!我生怕见到我爸爸之后,他会批评我。可笑吗?我如果想灭掉一个人类据点易如反掌,却因为怕挨骂而不敢回家。只有同样被圈养的人,才能理解我这种心态。变异西瓜、脑核,都是借口。在泉城耽搁那么长时间,也是借口。都是让我推迟回家的借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姜白露看冷墨面带阴郁地述说着自己的真实想法,很想抱抱他,但是她无法靠近,所以只能诚恳地说道:“当时你问我下一步的计划,我随口说要回家。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心里对家的排斥。现在我郑重告诉你,无论你是否回家,我都支持你的决定。我相信你做的事都是有道理的。我不想看到你因为怕社会的否定,怕被我否定,就强迫自己做违背心意的事。”
冷墨道:“每到关键时刻,你总能说出我最想听的话。”
他笑一笑,说道:“你刚才所说的蜕变经历,已经启发了我。我的父亲总是在用‘孝顺’压迫我,让我喘不过气来。很多时候我付出了大量精力去尽孝,却换不来他的认可。其实错不在我,也不在‘孝’,错在他。他最在乎的不是‘孝’,而是‘顺’,还有面子。他喜欢我在酒桌上对外人吹捧他,喜欢在朋友面前数落我,喜欢否定我自己努力得到的所有成果。他不喜欢我给他们安排的体检,不喜欢我给他买的东西,也不喜欢我提出的任何建议。但无论他的‘尽孝论’给我多大伤害,这个锅不能让‘孝’来背,我也不能因此否定‘孝’的意义。”
“我一定要回家,看看他们的现状。”冷墨的眼神坚定起来,“凡事总有解决方法,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你的选择,总是正确的。”姜白露见他调整好了心态,也跟着开心起来,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女人。”
“其实我对女人的选择,也是正确的。”冷墨对姜白露挤挤眼睛笑道。
姜白露不受她挑逗,撇撇嘴道:“你给自己准备那么多选项,本身就是错的。还是有人给你把把关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