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九十章(1 / 1)

逐流在姬临川面前消失之后,其实未曾走远。

以他现在的情况,也无法走远。

他收敛气息,隐藏在城镇小巷一处阴影之中,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涔涔冷汗顺着苍白的下颚流淌而下,渗入沾满血迹的衣襟之中。

差一点……差一点就在姬临川面前暴露了。

本体究竟干了什么!

他低低喘息着,无形的结界笼罩在周围,将自身的气息完全掩盖,随后闭目梳理着体内紊乱的灵力,竭力稳定正在经受巨大痛苦的神魂。

他只是神魂残片,本就依附于魔尊而存在,与本体之间有着不可斩断的联系,他眼中所见所闻,所有情感起伏,皆会汇成信息洪流向本体传递而去。

而方才,本体亲手斩断了这份联系。

这无异于将他完全从神魂之中割裂出来,并彻底舍弃。自此以后,他与本体之间将再无任何联系。

且不论本体为何突然发疯作出此事,但这种做法,对他的伤害无疑是巨大的。

方才那一瞬之间,他差点无法维持自己的身体直接重伤昏迷,幸好姬临川连续不断的几个疗伤术法下来,才稳定住了他的伤势。

而身在魔宫的本体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

他只会伤的更重,痛得更深。

这样伤人伤己、毫无好处可言的做法,本体到底是如何干出来的?

之前本体不顾一切将魔域第八重封锁的做法,便已经让他心存疑虑,揣测无果之后,只能对其多几分警惕,如今的做法更让他无法理解。

难道本体真的已经下定决心攥取力量,连他和姬临川都能够舍弃了?

……若是那般的话,他的存在,确实算是多余。

逐流手握成拳,狠狠砸在墙壁之上。

他突然开始有些后悔起来,后悔当初为何要使用分魂诀,致使如今不可控的下场。

如果姬临川出了什么意外,他绝不会放过自己!

用力砸了几下墙壁,直到附着在上面的结界都龟裂出数道裂缝,他的情绪才终于平静下来,有些空茫的眼眸仰望着蔚蓝的天空。

这是一条偏僻的巷道,老旧的建筑落下沉沉的阴影,只留了夹缝间的一线天光。

也是他如今唯一可以抓住的光。

临川……

姬临川……

他不断默念着这个名字,那种强行与主魂相分离的痛楚便似减轻了许多。

是了,他不能离临川太远。

无论本体究竟有何阴谋考量,他只需紧跟着姬临川,倾尽所有让其不受天命亦或人心侵扰,护他一路顺遂破界飞升。

而所有阻拦在他面前的,无论是上界真仙,亦或此界仇敌,甚至于与他本为一体的魔尊——

他都不必手下留情。

乌云聚拢,将炽盛的阳光遮蔽。

雷鸣声声,冰凉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人的脸上。

街道上到处是小贩匆忙收拾东西的情景,行人步伐匆匆,刚往避雨之地。转角处,一袭白衣的身影随风掠过,渐渐隐没在空气之中。

而那条偏僻阴暗的小巷内,已空无一人。

……

姬临川告别逐流之后,便回到了上玄仙宗。

几月未归,仙宗之内的氛围已经大有不同,众多弟子的面上皆带了一丝警惕。巡逻弟子也大大增加,他们掌中皆执着一盏灯,灯芯处却并无火焰燃烧。

这灯名唤引魔灯,是他与道衍真君共同研究而成之物。

他对天魔了解甚深,对天魔身上气息亦颇有体会,与道衍真君探讨许久后,才成功推导出一套符文,并且将其镌刻在灯盏之上。

如此一来,巡逻弟子一旦靠近被天魔附身之人,引魔灯的灯芯便会亮起,以示警醒,并且其中阵法将自动触发,将天魔困于其中。

这套符文目前已经被传讯至各大仙宗以及其余宗门内,使修真界修士总算对这防不胜防的天魔有了应对之法。

只是即便如此,也无法全然防止幻心天魔的渗透,他也只能嘱咐门下弟子,务必多加小心,一旦发觉周围有性情出现异常之人,定要立即上报。

立于仙宗大门之前,姬临川凝神感知片刻,感知周围并没有幻心天魔跟随而来,便将逐流在他身上所设阵法抹去,让身形显露于人前。

众多巡逻弟子见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先是齐齐一愣,随即戒备起来,待看清姬临川面容之时,纷纷露出惊讶之色,欣喜道:“大师兄?”

姬临川神情舒缓,微微颔首,道:“大家辛苦了。”

见到心中仰慕之人,巡逻弟子心情激动,齐齐摇头道:“不辛苦,不辛苦。师兄才是辛苦了,不远千里去往域外探索,其中艰辛不必言说。”

姬临川却摇了摇头,并未对这番赞赏发表任何看法,只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们这些天在宗门逡巡,可有发现天魔踪迹?”

众巡逻弟子互望一眼,其中一个领头弟子向前一步,道:“自然是有的,大约每日都能发现两三起,皆是被天魔附身之人,不过师兄放心,它们大都被及时抓捕,并未酿成大祸。”

姬临川听罢,点了点头,便道谢离去,心中又多了几分考量。

他一边御剑赶往青霄峰,一边看着周围青山绿水,云雾缥缈,尽是生机勃勃之景,甚为安宁平和。不禁想到倘若大劫来临,天魔横行,黄泉血海,也不知这份安宁能够维持多久。

十万年前所经历的一切仍旧历历在目,他承担了天灵界万千生灵因果,即便意志坚定,也不免感受到沉重压力,时刻催促着他不断前行。

他收回目光,落于青霄峰下,一步一步向峰顶行去。

道衍真君早已收到了他要回来的消息,在峰顶石亭之中等候许久。

一袭白衣,一张石桌,两杯清茶。

姬临川的心不知为何便安定下来。

这漫长时光,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却到底还是有一个人无论何时,都会在他身边,候他归来。

这种感觉其实很不错。

他生来便没有见过父母,道衍真君于他,是师尊、是好友,也是至亲。

他们的血脉并不交融,但对彼此之间的熟悉,却胜过这世间大部分血亲之间的羁绊。

他走到石亭之中坐下,捧起茶杯嘬了一口茶。

道衍真君清俊面容柔和下来,也跟着喝了一口。

这灵茶色泽剔透,喝下去清心凝神,神智清明,将连日以来的阴郁和沉重一扫而空。

姬临川放下茶杯时,那由于在魔域妖域之间各处奔走,而时刻紧绷的神经终于舒缓下来。

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开口道:“师尊知道,几日前我在妖域发现了一道深渊裂缝。”

道衍真君点头道:“得你传讯,我已派人前往妖域勘察。”

“奇怪的是,那深渊裂缝之中,所产生的只有幻心天魔。”姬临川说着,纤长的手指的石桌之上慢慢移动,“梦魇之地迷雾重重,它们藏得隐秘,竟让我也陷入幻心迷阵之中,差点掉进深渊裂缝。”

道衍真君皱了皱眉,姬临川神识强大,对天魔极为警惕,按理说不应当轻易中招。

于是担忧道:“你孤身深入了梦魇之地?”

姬临川微微一愣,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十万年前,他于此界道途臻至巅峰,任何地方皆可来去自如,所以独来独往惯了,惯于孤身涉险,却忘了如今他修为不足,身后却还有一大宗门,更有陪伴他的师尊、挚友、同门。

他其实已经不必再独自承受太多的东西。

毕竟现在已经有人,愿意与他分担。

难得见他发呆的模样,道衍真君叹了一口气,道:“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不要再这样冒险了。你实力未复,还需多加注意——否则会让人担心。”

姬临川垂下眼眸,看着茶杯之中琥珀色的茶水,上面倒映出他的眼眸,有着不同以往的柔和弧度,不复以往那无波无澜的冷冽静寂。

“嗯。”他应声道。

道衍真君面上便流露出一丝柔和之意,又道:“你在裂缝之中,可有发现?”

闻言,姬临川便将心中情绪收敛,开始叙述着自己的发现:“我在梦魇之地裂缝旁,发现了一个血色阵法,上面阴戾之气浓郁,只是,其中符文与魔域那个阵法并不相同,但两者必有深切联系。”

他伸手拿出一张薄薄玉片放于桌上,指尖勾起周遭灵力开始在玉片之上描绘。

片刻后,他想了想,又将其上的痕迹擦去,将指尖上那缕气息转换为深渊之气,再进行绘制。

那繁复的血色阵法之前被他于数息之内记于脑中,此时一丝不差地将其复刻出来,暗色气流涌动,之间似乎有诡秘之气从其上流淌而出。

道衍真君面色一变,直接将青霄峰上遮掩天机的阵法发动,掩盖了天道窥探。

姬临川则在还剩最后一笔的时候停了下来。

那阵法眼看便要成型,却在此时轰然溃散,只在玉片上留下了淡淡的黑色痕迹。

姬临川将玉片推了过去,让道衍真君查看。随即姬临川又用同样的方法,画了一个看起来极为相似而又不同的阵法,让其两相对照。

“这符文……”道衍真君凝视许久,道:“原来如此,你之前的猜测不错。”

“嗯。”姬临川淡淡道,“这些阵法,的确如我所想,互为联系、相辅相成。一旦彻底联结,便是一个逆天大阵,会将整个天灵界置于浩劫之中。”

“我上次所推测的那七个方位,本只源于直觉,而如今我已能断定,其余深渊裂缝所在方位。”

“以妖域为始,接着便是魔域、岚衡州、仙峦域、南水州、东海域,最后归于仙灵域。”

“……皆非五大宗门管辖之地。”道衍真君很快发现其中异常。

“不错。”姬临川道,“道修进入这七大州域,皆限制颇多,不说凡人管辖的两州,便是魔域、妖域、东海域,便常与道修有所冲突。”

“这是早有预谋。”道衍真君叹道,“你当如何应对?”

姬临川冷静道:“魔域第八重被结界封锁,暂且不必考虑,而妖域——”

他估算着陵岚彻底掌控妖域所需的时间,“十年之内,我有把握让妖域与人族联手。”

“至于东海域,”姬临川看着道衍真君,道:“可能需要麻烦师尊走一趟了。”

东海域位于天灵界极东之处,其中人族海域修士与海族混居,秩序混乱,强者为尊,而真正掌握东海域大权的,却是蛟龙一族。

如今世间真龙绝迹,蛟龙一族自诩高贵,向来独居一隅,不将人族放在眼中。

人族能够和蛟龙一族说上话的,恐怕唯有道衍真君一人而已。

“拜托了。”姬临川道。

道衍真君欣然应许。

去一趟东海域花不了多长时间。而那群居于东海域中的蛟龙,于他而言,不过是血脉稀薄的后辈。

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解决。

“而凡人所管辖的两州……”姬临川用手敲击着桌面,“若我所料不差,下一道裂缝出现之地,便是岚衡州。”

“凡人之力无法抗衡天魔,若不想生灵涂炭,冤孽滔天,便只能撤离。只是修真界久不涉足凡俗,让凡人迁徙阻力颇大,倒是有些难处。”

“有何难处?”道衍真君淡淡道:“天地大劫在即,何须在乎这些条条框框。”他的瞳孔之中有灰白火苗在摇曳,透露出一种凛然凌厉的味道。

“师尊说得对。”姬临川应和道:“距离岚衡州最近的便是星罗仙门,应当不会放任岚衡州不管。”

道衍真君点点头,指尖升起一抹灵光,向远处飞掠而去,道:“无需担心,我已将消息传递过去,以岚衡州到星罗仙门的距离,凭借仙门弟子窥探天机的本事,想来早已有所防备。”

接着,师徒两人又将七大州域的应对之法商量一番。

待整个方案渐渐成型,道衍真君指出最后一点,道:“这些只是单纯应对天魔入侵之法,而那即将形成的逆天之阵,你又当如何对付?”

“我研究过这阵法,”姬临川平静道:“只要不让其彻底成型,于天灵界而言,便不会造成太大影响。我已算过,十万年前深渊裂缝完全出现耗时不短,而按照如今速度,起码还有五十年。”

“不能够摧毁么?”道衍真君皱眉道,“留下终究是祸害。”

姬临川低声解释道:“这血阵布阵之时,用的乃是上界真仙血液,其中蕴含无上伟力。除非我实力恢复直接破解阵法,否则起码要有十名大乘期真君合力,方可尝试将其摧毁。”

道衍真君立即便知晓这条路行不通。

十名大乘期真君,恐怕整个天灵界联手,也找不出如此之多。

姬临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人族的大乘真君,除却道衍真君,便只剩下星罗仙门观念真君、破妄剑宗徐宁真君两人。

而其他两大仙门的真君,早已陨灭在魔尊的手下,此外,本来还有另一位大乘期魔修黎忱,却也已陨落于天劫之中。

而妖族真君,除却在妖域闭死关一千九百载的九凤妖君,也只有居于东海域的龙王达到大乘之境。

再加上姬临川此前所见、很有可能是大乘期修士的逐流,满打满算,即便是天灵界的最鼎盛时期,大乘真君也不过九名,而如今剩下的便只有六名。

那幕后之人,果真是算准了一切。

“阵法形成会如何?”沉默片刻,道衍真君问。

“自是人心祸乱,相互厮杀,心魔横行。”姬临川将他的推测再度说出,末了补充一句:“到最后,平衡将被打破,黄泉逆流,生灵绝灭。”

道衍真君眼神凝重起来。

对他而言,黄泉逆流并无什么影响,甚至于无论如何,他也能够在天地大劫之中安然无恙。

只是他知道,姬临川背负宿世因果,如果黄泉再度逆流,致使天灵界生灵涂炭,那时候对姬临川而言,便不仅仅是一种打击,而很可能生出心魔。

这对姬临川所修功法来说,无疑于极大的破绽。

姬临川说罢,顿了顿,又道:“其实并非没有办法阻止。”

“哦?”道衍真君示意他说下去。

“据我推测,这些阵法隐藏在七大州域之中,却并非时机到了便能够直接开启,还需大量献祭,方可真正将阵法启动。”

“而这些献祭,恐怕皆是受幻心天魔引诱的人类所为。因而第一道裂缝,才生出大量幻心天魔,恐怕便是为了这个目的。”

“如若能够尽早找到阵法所在,阻止献祭,那么也能够延迟裂缝的出现。”

说着,他缓缓道:“再给我百年时限,我便能够再度突破大乘期。”

道衍真君道:“……只要百年么?”

当年姬临川用了不到五百年便修炼到大乘期,已经是天纵奇才,一路几无瓶颈可言,顺遂无比,欠缺的也只是灵力积淀的时间。

而如今姬临川重修一次,瓶颈更少,速度更快,只是无论如何,一百年也实在太短了。

要知道,对于普通修士而言,在渡劫初期修炼到渡劫期大圆满这个阶段,也仅仅只是一个灵力积累的过程,但即便如此,最快也需耗费数百年光阴!

道衍真君心念一转,忽而想起方才姬临川转化灵气的情形,恍然道:“你完善了混沌诀?”

姬临川点了点头,也不回答,只摊开掌心,其上数种力量互相缠绕,汇聚而成一朵三色莲花。

白色灵气,血色煞气,黑色魔气,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深渊之气缭绕,莲心则是一片浑沌,孕育万事万物,玄奥深邃。

“只要给我不同种类的力量,百年之内,突破至大乘期不是问题。”姬临川道,语气平静的只是在述说一个事实。

道衍真君凝视着这朵三色莲花,心中有些慨叹,忽而道:“你的身体承受的了吗?”

姬临川估摸了一下身体强度,诚实道:“最多撑到渡劫期。”

道衍真君面色微沉,道:“无肉体凭依,你当如何修炼至大乘期?你在拿自己的神魂开玩笑么?”

“无妨。”姬临川面色一僵,最后淡淡道,“我还有另一个方法。”

道衍真君直觉有些许不对劲,正欲开口,却听到姬临川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了,师尊,当年太清仙宗,你可听说过一个名为逐流的人?”

道衍真君看着姬临川,面上掠过一丝无奈之色。

罢了。他以后总还是会陪在姬临川身边的,姬临川发生什么事情,他也可以见机应对。

姬临川现在不想说,他也便不再问。

于是便配合着他搜索起脑中记忆来,随后摇头道:“在我印象之中并无此人。不过太清仙宗弟子人数众多,鼎盛之时,有七大主峰,八十一侧峰。我也无法将每个人都记下来。”

姬临川沉吟道:“此人能够在当年劫难之中存活下来,想来不是无名之辈,如今修为应当已是大乘期。此前梦魇之地,也是其救我一命,才让我摆脱了幻心迷阵,故而才来此问师尊一句。”

“你说他现在还活着?”道衍真君皱眉道,“怎么可能,当年天地大劫,唯有顾暝渊和黎忱两人受你庇护存活下来,而我则隐于血海保得一命,又怎会再有其余人幸存?”

“是么……”姬临川道:“但是他所使的,的确是太清仙宗剑法。”

“要么是冒充……要么便是……”道衍真君并未说完,只笃定道,“我一见便能知晓。”

“他受了重伤,如今已不在此地。”姬临川道,“下次若有机会,我带他见你。”

他看了看天色,又道:“时候不早了,我需先回洞府修行。”

他之前在梦魇之地收集了许多精纯煞气,还有渊裂缝之中逸散的污秽之气,还未有时间炼化。

而至于方才所说的所有计划,道衍真君自会帮他安排妥当。

道衍真君道:“去吧。”

他以神识观察着姬临川如今修为,发现其距离突破渡劫期不远矣,便补充道:“修炼之时,务必小心,注意身体。”

“放心。”

说完,姬临川便将杯中灵茶一饮而尽,拿起长剑走下山巅。

道衍真君看着姬临川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百余年前,遇到还只七八岁的姬临川时的情景。

那时对方失却所有记忆,面上神情懵懂稚嫩。

少年的身体被世间伟力改变血脉,逆转时光,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人族。

然后重新开始。

百年过去,当初的少年已经是青年模样,眉目清冷,气质如仙,然而冷冽之下自有温柔流淌,淡然背后自有坚持支撑。

这个人,既冰冷,而又炽烈。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黄泉之下数万年,姬离只剩了一具残骸,痛苦的折磨之下是无望的坚持,漠然的态度之下是极致的忍耐,却仍有无可阻挡的绝望不甘蔓延而成。

意志再如何坚定,姬离终究只是一个人。

而姬临川获得了重生。

他将少年带入门下,本欲护他一世,助其成仙,却未想到一念疏忽,让姬临川被魔尊掳入魔域。

可能便是从那时开始,那些加诸于这个人身上的劫难便已经开始了序幕。

只是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即便姬临川遭受了诸多磋磨,回到他身边之时,眼神依然是坚定的;

而即便姬临川在机缘巧合之下恢复了那十万年的记忆,他也没有被那种沉重而无边的苦难而吓倒。

思及此,道衍真君微微笑了笑。

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他仍旧是他,从未改变初心分毫,这便足够了。

道衍真君站起身时,已是月上中天。

星光点缀在无垠夜空之中,浩瀚而深邃。

浅淡的月光照耀人间,朦胧的光晕之中,映照出尘世种种,诸般险恶与恩怨纠葛。

然后浮云蔽月,一切烟消云散。

……

青霄峰外。

苍翠浓密的树林之中,白衣男子背靠在树干之上,静默望着夜空。

黯淡的树叶阴影打在银色的面具之上,像是斑驳的泪痕。

他不敢再靠近了。

若说这世界上还有哪一个人能够让他忌惮,无疑便是道衍真君,姬映迟。

姬映迟来历神秘,当初他年少初到太清仙宗之时,其便已经与褚离相交莫逆。

但全宗上下,却从未有人提及姬映迟的身份,即便找人询问,也只能是一问三不知。

姬映迟的天资也不过是普通单灵根,虽属上乘,却非绝世之资,即便如此,却能轻易跟上褚离的修炼速度,而且还是漫不经心的跟着,刻意得,每每只差那么一两个小境界的距离。

那时候逐流未曾发觉异常,现在站在记忆之外旁观,才知道姬眏迟是有意为之。

一个能够控制自己修为进度的人,代表什么?

若非天资卓绝,刻意压制,便只有一个可能。

他本身便是一个绝世大能,或许是借尸还魂,或许是轮回转生,总之,他带着以前记忆。

而姬临川……

他回忆起当时在狐族祭坛之内听到的话语。

沉渊真君,也是一个鼎鼎大名的远古大能啊。

……原来如此。

为何褚离一开始便与姬映迟饮酒论道,交谈甚欢,而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插得上嘴;

为何褚离从来都将他当做师弟看待,而姬映迟明明在名义上也是他的师弟,却被他视为挚交。

原来如此。

他们之间所间隔的,从来并非他所以为的二十余年的光阴,而很可能跨越了万载岁月。

他在时光长河的这一边,凝视着一个从数万年前走来的身影,带着小心翼翼的仰慕。

他一开始为对方那高深的修为而惊叹,为其渊博的知识而敬服,渐而被他蕴藏着悠长岁月的眼眸所吸引,为他冷漠之下偶尔流露的温柔所倾倒。

然后,一念生而爱欲起,终至万劫不复。

他低低笑了起来,胸膛亦有些微的起伏。

……多好啊。

倘若姬临川便是沉渊真君的话,想来能够应付得了这重重劫难,甚至破界飞升亦非难事。

而他……而他……

他只是一片残缺神魂,连接近的资格都被剥夺。待其飞升之后,更是只能徒留于此,再不相见。

所以,在这下界之中——

能多看他一眼,便多看一眼吧。

……

魔域第八重。

铺天盖地的魔物占据了整个世界,数个背生双翼的高阶天魔正在天空之中逡巡,猩红的瞳孔紧盯着下方每一寸土壤,不放过任何人类的血肉。

它们是天生的捕猎者,凶残的代言人。

鬼煞宗。

阴魂呼啸,鬼哭狼嚎。

黑袍魔道修士们驱使着招魂幡,极力抵抗着天魔的侵袭,无数厉鬼咆哮着冲出结界,又被无尽天魔冲散,撕成碎片吞入腹中。

天魔没有魂魄,不入轮回,鬼煞宗修士的鬼魂只能够消耗,却得不到补充。

数量繁多的天魔仿佛没有尽头,诸多修士的所感受到的,只能是愈发沉重的绝望。

那层笼罩宗门的淡黑色结界越来越弱、越来越薄,最后终于坚持不住发出一声悲鸣。

结界碎裂。

与此同时,主持结界的数名长老齐齐喷出一口鲜血,昏迷了过去。

没有结界的防御,无数天魔蜂拥而入,将外围的修士撕裂开来,拆吃入腹。

血肉/漫天飞舞,却没有一丝一毫能够落于地上,全部被吞噬殆尽。

“快逃啊!——啊啊啊啊啊!”

鬼煞宗内部一名修士双目圆瞪,惊声道,随即却被垂直俯冲而下的高阶天魔双手抓住,拽上天空。

只一瞬之间,便被切割成数段,入了天魔腹中。

到处是四处逃跑的修士,缩在隐蔽处哭泣的修为低微者,还有在原地坚守之人,在天魔的围猎之中却显得那么弱小,那么可怜。

在死亡面前,再如何无恶不作、心狠手辣的魔修,都无法抵得过心中的恐惧。

鬼煞宗密室,一名面容阴鹜的鬼煞宗长老躲藏其中,豆大的汗珠滚滚流下,神情有种扭曲的兴奋。

他是庆幸的。

他本应还在为维持鬼煞宗结界输出灵力,却第一时间发现结界快要崩溃,因而果断放弃了继续支撑,退回宗内躲藏起来。

虽说结界没有他的支撑,会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上数个时辰崩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他保住了性命。

鬼煞宗亡不亡,又有什么干系?

数十年前,那次九幽秘境之行结束后,他不但得罪了魔尊弟子离渊,还让宗门弟子损失惨重,回来便被鬼煞宗宗主降下责罚。

堂堂宗门长老,这些年的待遇却比一个外门执事还不如。

不过,反正鬼煞宗很快便要消失了。

这些天魔除了人命之外,对丹药法宝不感兴趣,到时候天魔退去,他掌握了鬼煞宗全宗的资源,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去不得?

他这般想着,脸上兴奋之色加剧,将数重禁制落在密室门上,让其更密不透风。

随即便盘膝坐下修炼,等待天魔退去之时。

外面的嘶吼声漫天,间杂着尖利而绝望的叫声和哭泣,透过重重石壁,透入鬼煞宗长老的耳边,非但没有让他生出一点点同情,只在内心窃笑。

待外界的声音平息下来,鬼煞宗长老睁开双眼,目中有贪婪的光芒闪过。

他站起身,匆匆忙忙的贴近石壁,听着外界的声音。

正在此时,一只如同枯枝般的血红手臂猛然插入进来,在他的耳边擦过。

鬼刹宗长老瞳孔骤然收缩,里面逸散出浓郁的恐惧之色。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伸手想要再为密室之门再添上几重禁制,却被恐惧压得完全不能动弹分毫。

石门被强行破开。

一只形容狰狞的高阶天魔走了进来。

“不——!!!”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骨炼宗和极乐仙宫。

只不过比鬼煞宗要幸运的是,两宗的功法并没有完全被天魔克制,门内储存的灵石也还算充足,足够支撑着结界不至于立刻崩溃。

但这也是暂时的。

随着天魔的实力越来越高,结界被攻破是迟早的事情。

“幸好提前将凌玥送走,不然留在此处,也不过死路一条……总算没有断了仙宗的传承。”

困守在极乐仙宫内的妙舟仙子的满身狼狈,她看着周围愈发消沉的弟子们,幽幽叹一口气。

若说魔域三大宗门此前对魔尊的态度是畏惧、是臣服,而今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怨恨。

若非魔尊强行封锁魔域第八重,他们也不至于连退走的后路也被断绝。

而今……除非魔尊散开第八重结界,否则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这些无孔不入的天魔撕成碎片。

他们已无路可逃、无路可退。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么?

……

魔宫外围。

数日之前,三大宗门便已经商量好,每派各出一名渡劫期长老,前往魔宫觐见魔尊,恳求其打开结界,再不济,让他们躲进第九重也好。

只是,魔尊已经数日没有理会三宗传讯,此次前来,他们也做好了觐见不成陨落的准备。

但事情却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穿过重重魔物赶来,却发现之前本被无数魔物填满的魔宫结界之外,现在却连一只天魔都没有。

仿佛里面有什么让他们极为畏惧的事物,让这些没有理智的嗜血天魔都本能地退避数里。

——以魔宫为中心,十里之内,不见任何天魔。

三大宗门长老疑窦丛生。

他们本已经被数名高阶天魔追杀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但入了魔宫范围之后,那些天魔却只是用毛骨悚然的目光看了他们几眼,便扇着翅膀离开了。

着实诡异。

但三大长老却也顾不上其他,连忙拿着令牌走进魔宫结界,贴了上去,试图向魔尊发送消息。

没有回音。

一滴滴汗水从他们的额角流下。

他们手握着三大宗门最后的希望,实在不应当就此放弃。所以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试图传讯,拼上会让魔尊发怒的可能,也不曾转身离去。

终于,数个时辰之后,结界出现了一丝涟漪。

三大长老对视一眼,面上均带了些许喜色。但下一秒,他们掌心却感觉传来一阵庞大的冲击力。即便有着渡劫期实力,他们仍旧被结界瞬间拍飞。

三人直接晕了过去,倒在离魔宫九里之外的地面上,不远处便是黑压压的天魔横行,却没有一个敢于上前,将这三名鲜活血肉吞吃。

魔宫结界再度恢复平静。

……

漆黑的魔宫之中,漆黑建筑连绵。

笼罩黑袍的傀儡东倒西歪倒了一地,满目萧索,数月没有打扫的地面上爬满了黑红色的诡异藤蔓。

那些藤蔓似有意识,缓慢地在地上蠕动着,触动枯枝落叶发出细碎的声音,透出一种幽深的恐怖。

没有任何人声。

一行早已干涸的血迹向魔宫主殿蔓延而去,血迹沾染的地面,是黑红藤蔓唯一不敢占据的地方。

主殿厚重的大门被重重闭上,里面的空间漆黑一片,连幽冥鬼火灯都没有点开。

看不清任何东西的黑暗之中,唯独一双血色的眼眸异常明亮。

那明亮并不是属于少年朝气蓬勃的清亮,而是一种欲求不满的深切渴望与不似人类的凶恶残忍交织在一起的明亮,亮的甚至有些瘆人。

有一种诡异的、仿佛坚硬的物体相互摩擦的声音在这个空间之中不断响起。

而与此同时,宫殿内部的四周也会有极为隐蔽的波动一闪而逝。

若有阵法宗师在此便会发现,整个宫殿都被人为地设下一层又一层繁复至极的上古结界,并且都是一旦设下便无法撤销,只能等到力量耗尽亦或被强行破解才会解除的单向结界。

而很显然,这些结界正在被破坏。

……被困在里面的人破坏着。

只是那数以万计的结界数量,却并非一时半刻可以完全摧毁的。

那硬物摩擦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越来越慢,黑暗中那双明亮的眼睛也缓缓黯淡下来。

很快,右边血色眼眸便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而左眼血色仍旧存在,却沉淀成了更加深沉的颜色,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那不断碰撞摩擦的声音停止了。

有人打了一个响指,幽冥鬼火灯亮了起来。

幽蓝的灯光之下,魔尊的面色苍白至极,近乎邪异的俊美面容之上,沾染了一丝极为鬼魅的气息,仿若从无尽深渊之中爬出来的厉鬼,不似活人。

他低头漠然看着自己的掌心,指尖因为长时间的对结界的抓挠,已经血肉模糊。

他极为冷淡的笑了笑,似乎在嘲讽着什么东西。

随后,他有些艰难地抬起手臂,利用周围涌动的魔气和自身鲜血,伸手勾勒出一层又一层繁复的结界,将宫殿周围那些破坏掉的结界替换,掉构建成一个更加坚固的牢笼。

他的神魂之力在不断地消耗着,深重的疲惫感蔓延在四肢百骸,不属于他的力量在横冲直撞,却被牢牢禁锢在体内,脑海中传来嗜血狂暴的嘶吼——

“闭嘴。”

他冷冷道,低哑的声音压抑而破碎。

身形摇晃了一下,他靠着结界滑落下来,漆黑的衣摆铺散在地上,上面血色纹路蜿蜒。

在他的腰腹之处,隐约可见一道长长的伤口,伤可见骨,却已经没有鲜血流出,只能看到里面白色的骨骼,表面带着淡淡的乌黑之色。

他从喉咙深处溢出难耐的喘息,冷汗一滴滴滑落,拼尽全力用指尖划下最后一道结界。

只愿这个自囚的牢笼能坚固一些……再坚固一些。

这般想着,他挥了挥衣袖,将灯火全数熄灭。

黑暗再临。

他闭上双眼,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停止,一种诡异的窒息感涌现。

有光怪陆离的声音向他笼罩而来,浓重的阴影悄然落下。

血色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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