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在离开望月楼前,我悄悄溜进昨日慕容盈待的那间厢房。
从宽大的袖中摸出那株红梅,不过一晚,已显枯萎干瘪,不复昨夜的饱满鲜艳。
似乎太过美丽的事物,都不会停留得太久。
烟火如是,红梅如是,她。。亦如是。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还是弯下腰,将那株梅花轻轻放在那件已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子白袍上。
这是她让我替她摘的,我总要给她的。
虽然她也没说什么时候要,或许压根就不需要。
所以就这样罢。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我想,这次应该不算是我食言了。
卫昕悦默然看完我做完这一切,也什么话都没多问。
只让我随她去一处成衣铺子。
我有点不解,不是要想法子回宫么,她又去买衣裳作何。
“有你堂堂瑞亲王在,只需一点点障眼法,我便可安然入宫了。”她很自信地道。
很快,我带着穿着男装的她走向皇宫的西偏门。
她已换上了类似内侍灰黑色的长袍,但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料子并不是宫中的锦缎,也没有绣有精细的暗纹,只是极普通的帛布。
不过因为有我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那些侍卫似乎压根就不在意我身后那名瘦小的宫人。
“昨夜上元佳节,本王在宫外多饮了几杯,所以无意误了宵禁时辰。”
但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我心中到底还有些忐忑,虽挺直了脊背挡在她的身前,说话却没啥底气。
不想那些守卫根本没拦我的意思。甚至那侍卫长见我毫无王公的架子,还跟我开起了玩笑,“无妨无妨,王爷又不是圣上的女人,稍稍晚些回宫也不打紧。”
我忙挂着假笑带着卫昕悦快步离去,生怕他们当中若是有谁眼尖,看出她就是即将成为圣上女人的卫家千金就麻烦了。
直走了很远,我才松了口气对她道,“没想到这么简单啊。。换套衣衫就能混进宫。”
“恩,这是我师父教我的进出宫的法子。”她笑道,“师父年轻的时候,曾用这个法子带过她的妹妹出宫。她总说,守偏门的那些侍卫很笨的,但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师父是宫里的人啊?”我问道。
“恩,曾经是,但现在已经自由了。”她点了点头。
“你放心罢,我也会帮你自由的。”我郑重地道,“在所不惜。”
她抬眸盯着我,却不说话。
“昕悦?”
她的眼神真的好奇怪,我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
“我真没想到,我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啊?”我完全摸不到头脑,“哪一步?”
“你终会会明白的。”她轻笑了一下,却没解释。
我送她回到月华殿,临行前,她忽然叫住了我。
“林慕,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会帮我,不管要付出什么,都会帮我。不后悔?”
我顿足,朝她重重地点头,“自然。在所不惜,绝不后悔。”
我虽然是个小人物,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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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阳殿后,洛梅竟一直坐在殿前等着我。
看到我回来了,她忙站了起来,结果腿脚血脉不畅,身子向前倾倒。
我忙一个箭步接住了她,不解地问道,“大冬天的,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在等殿下。。”她细弱蚊吟,“奴婢还以为殿下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这么想?我可是皇上下了圣旨要长留左右的人,没他的谕旨,我怎么胆敢不回宫?”我又好气又好笑地伸指点了下她的额头,无奈地摇着头,“昨夜不过多饮了几杯,便宿在宫外了。”
“奴婢愚钝。。没想那么多。。”她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无意间碰到她的手,冰冷的够呛,“好了,快进去罢,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我饿了,有没有吃的啊?”
早上急着回宫,陪卫昕悦去买了套衣服就赶回来了。
宫中路远,此时已快午时,我着实饿的有点发虚。
她用力点了点头,“奴婢这就给殿下备膳。”
“恩,你也没吃罢,先随便弄点,咱们一起吃。”我很自然地道。心想,这丫头真是对我忠心耿耿,我定也要好吃好喝地带上她。
她脸又一红,点着头跑开了。
当中,她有意无意地问我昨晚在哪里安歇的。
我想都没想,就坦然道,“望月楼。”
她一惊,结结巴巴地道,“那不是。。不是风月之所吗?”
我点了点头,的确是。
“那殿下是一个人。。一个人在那里吗?”
我不想节外生枝,自然不能说我是和卫家千金睡在一块。
迟疑了一会,只好又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说话了,但我看她也没再动碗里的菜了。
简单用完膳后,我对她说,我需要歇息一下。
昨夜着实没睡好。
以往我这么说,她都会知趣地退下。
她素来是知道,我有独自更衣入睡的习惯的。
可今日她却站着没动。
“洛梅?”我问,“还有什么事吗?”
只见她双颊浮上红晕,忽然伸手搭上我的衣襟,“今日。。让奴婢替殿下宽衣罢。。”
这怎么成!
我忙退了一步,“不用啊,我自己来就好。”
“殿下。。”
可今日她却很坚持,声音颤抖,“请殿下。。不要嫌弃奴婢。。”
“我没嫌弃你啊。”我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有手有脚的,真的自己能行。”
“殿下。。”
我觉得她都快哭了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哽咽地问道,“难道。。难道我还比不上青楼女子吗?”
啊?
我愣了半晌,终于明白她话中之意了。
“不是啊洛梅,虽然我昨夜住在望月楼,可我。。我真的没有叫那边的姑娘陪啊。”我硬着头皮解释道,真心是有点难以启齿的感觉。
“那殿下为何不回宫。。而且。。”
她咬了下唇,突然伸手从我外袍里拽住了一根微露在外的发梢,然后拉出了一根长长的青丝。
估计是卫昕悦昨夜不小心留落在我身上的。
“这。。这就不能是我自己的么。。”
我扯着唇角苍白地反驳,但很明显我的发髻还好端端地束在头上,没有任何散开过的痕迹。
因为我的玉冠还规规正正地戴着。我自己素来带不好这种复杂堂皇的男子玉冠,所以昨夜干脆也没脱冠入睡。
她自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我的玉冠还是她昨天一早帮我戴正的。
我长叹了一口气,道,“总之。。我真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就算昨晚有旁人和我在一起。我们也是很清白的,真的。”
也没法不清白啊。。两个女子哎。。
但洛梅显然不信。
我没辙了,只好决定豁出去了。
“洛梅。。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其实。。其实是。。”
“殿下其实是什么?”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罢了,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人。并不期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你听了之后会耻笑也好,会不齿也好,我也都认了。只求你别告诉第二人。”我目露沮丧,极沉重地道,“因为,我实则是——”
她瞪大了眸,因为过分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揪在了一起。
“不,举,的。”
我一字一字地吐出这三个字,并故作艰难悲伤,用衣袖掩住了面庞。
斜眼偷偷去瞄洛梅,见她的脸色红白交替,唇瓣发颤,显然被这句话震惊到了。
但为了让她以后别再起这种动不动就要脱我衣裳的念头,我决定将戏演的更逼真一些。
我转过身,背对着她。悲痛地道,“现在你知道真相了,可以走了罢,别再管我了。”
我以为她定会夺门而去,不想下一瞬一个娇小的身躯却贴住了我的后背,从我身后抱住了我。
“没事的。。殿下。。一定会好起来的。。奴婢会想办法的。。”
她的语气中充斥着无限怜惜和痛心,然后她跑了出去,留我一人呆呆地站在那儿。
然后当夜的晚膳,端上来的便是鹿鞭狗肉牛根羊肾。
“呕——”
我捧着夜壶,不停地干呕。
梁九轻拍着我的背,唇角颤抖,显然在强忍着笑。
我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便削了他一脑袋,“你要是敢笑!从明日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全替我吃掉!”
“别啊殿下。。小人。。小人可是净过身子的。。”他脸皮一薄,涨红着脸,慌忙摆手。
我放下了夜壶,喘息道,“真是没想到。。宫里的女子竟这么疯狂。。”
梁九终是笑出了声,“定是殿下跟洛姐姐她说了什么罢?今个下午,洛姐姐还问我这有没有补阳的偏方呢。”
我登时苦了一张脸,叫道,“洛梅她至于吗!我不过说句玩笑话啊!”
梁九沉默了一会,才弱弱地道,“殿下。。其实洛姐姐人真的挺好的。。我刚入宫那会。。几乎所有人都欺负我。。只有洛姐姐把我当弟弟般看待。。时常照拂我安慰我。”
我长叹,“我知道她是个好人。。可。。可没想到我只是说说而已。。她却来真的啊。。”
“因为,洛姐姐对殿下是真心的啊。”梁九道。
我微微一愣,想起洛梅对我的种种,久久无言。
见我沉默,梁九压低了声音,继续问道,“请殿下恕罪。。小人想再斗胆一问。。难道殿下真的同洛姐姐绝无可能吗?”
我不知道这话到底是梁九自己想知道,还是洛梅叫他来问我的。
但都无所谓了。
“是的,绝无可能。”我毫不犹豫地道。
毕竟,我既不是真的亲王,也不是真的男子,自然是绝无可能。
他们都不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宫里,也不知道我其实也待不了太久的。
我自然不会跟这座皇宫里的任何人,牵扯上任何复杂的关系。
是的,任何人。
梁九怔住了,显然没想到一向好说话的我这次竟回答的如此斩钉截铁。
直到窗外传来悠长的钟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低声道,“殿下,天色晚了。是时辰上神武门楼,与民同乐了。”
神武门楼是临皇城御街最近的宫楼,每年也就只有上元正节当夜,大燕的皇族贵胄会登楼与下方百姓一起同赏花灯明月,共襄盛世太平。
我其实。。不是很想去。
主要是如果去了,就会见到慕容盈。
昨夜之后,我真不知还能对她说些什么。
但是,今晚除了眼盲的泠妹,连一直卧床在床的太后都去了,我又怎么能说不呢。
我叹息了一声,想了想,从药箱里翻倒出了一个青色的小瓶,默默塞于袖中。
登上神武门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不过这丝毫没影响人们喜庆的气氛,我从城墙上眺望下去,万家竞陈灯烛,千灯光彩争华,到处都是妖冶的热闹,灿烂的喧嚣,欢笑的人群。
只有站在这样的高处,才能将这繁华天地尽收眼底。
连雪也在离地两尺的地方就融化了。
如此光华瑰丽,真是旖旎如梦。
只可惜,这一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此刻虽站在高处,可终究只是个旁观者,永远也成为不了主宰者。
能感受的,也只有不胜寒而已。
我感到脖子有些受凉,微微拢了拢衣领,便快步走向那姑且还算属于我的座位。
皇室御座周遭簇围着无数盏红色纱灯,夹杂着大小各色珠灯,整座楼台几乎是灯缀出的层叠明光。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那里好像是天上的琼楼玉宇。垂着的明黄色帷幕,被风吹得飘拂起来,我一眼就得以望见那抹浅红色的身影。
她正慵懒地品着酒,一脸的风轻云淡,一脸的漫不经心。
南宫诀和杨忠两名禁军高级将领站在御座左右两侧,亲自带队守护皇室安全。
那个南宫诀的目光一直定在慕容盈身上,可惜杨忠那个目不斜视的朽木却没发觉。
“瑞亲王到——”有宫人通禀着我的到来。
她偏了偏头,勾起唇对着我若无其事地一笑,便又继续低头饮酒。
果然,我在她眼里,真的一点儿都没有不同。
我默然上前,先向皇上和太后行礼,然后入座。
我的座位和她挨得很近,就差不多是昨日我们在望月楼那个雅间里的距离。
不过一臂的距离,可此时我才发觉,原来竟这般遥远。
“为什么?”
我终是心里很不舒服,用仅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了出来。
“什么为什么?”她没有看我,依旧含笑望着眼下的十万光华。
“你若嫌我烦,大可直说。”讨厌她如此无动于衷,我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拳,“又何必。。何必用那种法子打发我?”
“阿归,你真的很可爱。”
不想她听完我这番委屈,竟还捂着唇轻笑了起来。
“这很好笑吗。”我有点恼羞成怒。
她终是微微侧过脸,盯着我道,“阿归,我们现在坐在如此冠冕堂皇高高在上的地方。你仔细瞧瞧旁人的嘴脸。几乎每个人都活得那么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每个人都怀着那么多明暗制衡的心思异梦。可唯独你,抱怨的还只是昨夜自己的姐姐为何不辞而别,你该是何等幸福的孩子啊。”
哑口无言,我在她眼里,果然幼稚的可笑。
她甚至连给我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离开理由或是简单安慰都不愿。
何等幸福的孩子么。。
心中登时又窒堵了起来,原来我是幸福的么。。是啊,在人们眼中,我是应该就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散亲王罢。。又怎会不幸福呢。。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是玩笑也好,消遣也罢,全都无所谓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口掏出那个青色的小瓶,放在她的案上,落下一句,“可我,总是不想食言的。往后记得随药服用罢。”
说完我便站了起来,向楼下走去,有宫人追上我问道,“归殿下。。太后问您这是要去。。”
我烦躁地一摆手,打断道,“本王要去如厕还不行吗?”
此言一出,那宫人的脸色变得很奇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应该从没听过哪位亲王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出言粗俗不雅罢。
管他呢,反正我本来就是假冒的,才不在乎什么颜面!
我怏怏地下楼,走了好远,回头一望。
天边被满城的灯火映得绯红,高楼上的人影朦朦胧胧地映在帷幕上,像极了我以前在冀州街头看过的皮影戏。原来从下往上看,如同雾里看花,竟是如此的不真实。
阵阵钟鸣声从高楼里传来,我身边本就熙攘的人群一下子变得更加狂热拥挤。
“要发太平钱啦!要发太平钱啦!”人们欢呼着,纷纷仰起头伸着手,朝高楼方向成群结队地涌去。
帷帐被掀卷而起,人们得以见到那些皇胄贵人们的真容,全都开始山呼‘万岁千岁’。
很快,铜币从宫人手中纷扬落下,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铿然作响,像是一场华丽而奢靡的疾雨。
人们哄闹着争吵,天家富贵,万民归心,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倒像个绝好的笑话。
只有我一人呆呆站在原处。
从来没有觉得这一切离我这般远,与我这般不相干。
可我站在芸芸众生之中也没什么特别的,所以高楼之上也无人注意到我。
在这一刻,我忽然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我才是真正格格不入的那个人,无论是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都很难有地方让我可以无忧无虑地做自己。
我叹了口气,终是背朝高楼,背朝争抢成一团的人们,打算离开。
在我转过身的一瞬间,我瞧见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一个穿着黑色带兜帽看不清面目的人,正站在不远处的街角。
茫茫人海中,只有这个人和我一样没有去哄抢太平钱。
望着这黑衣人的身影,竟觉得莫名熟悉。
我情不自禁地慢慢走了过去,不想这人忽然从身后抽出了一把弩,正对着高楼,正对着——慕容盈!
“喂!你想干嘛?!”我想都没想,就大叫着朝黑衣人扑去。
黑衣人像似没料到这个节骨眼上忽然有人袭来,手中微微一抖,失了方向,但箭还是离弦而去。
“嗖”的一声利响,刺破了空气,一名站在墙头的宫人脑袋中箭,摇晃了一下,便栽下了城墙。
“有刺客!速速护驾!”
“杀人啦!快来人啊!”
城门上下登时乱成一团,无数人喧哗起来。
“轰”的一声,我被气急败坏的黑衣人重重一脚踹了出去,砸坏了一处铺子。
登时口中一片腥涩,我痛得弯着腰,捂着心口,再难起身。
“瑞王!是瑞王殿下!快去救驾!”
高楼上的人们终于注意到了我。
那个黑衣人此击未中看起来异常愤怒,现在城楼上守护重重怕是再难得手,下一瞬便举弩指向我,看起来是要杀我泄愤。
我吃力地抬起头,脑中轰然作响。
我就要这样死了吗?
果然燕京也好,慕容盈也好,真的和我八字不合呢。。。
不想那黑衣人在看清我面目的瞬间,猛地浑身一震,脚步一动,似想朝我奔来。
又闻‘嗖’的一声,黑衣人避不及时,胳膊中了一箭。
是南宫诀站在城墙上弯弓射的。
”让开!都让开!“远处的官兵推攘着慌乱的人群朝这边赶来。
那黑衣人按着受伤的胳膊,似朝我深深地望了一眼,还是运起轻功,飞檐走壁地逃走了。
我却依旧无法站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皮也越来越重。
迷糊中,有一双有力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抬头一看,又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
“我还是。。难逃一死吗?”我喃喃苦笑。
“放心,你是个命硬的孩子。”
这个黑衣人的声音温润又坚定,忽将我往肩上一抗,便也运起了轻功拐进一旁的深巷之中。
这个人走得很急,我听见寒风在我耳旁呼呼地刮着。
“你。。是。。谁?”我气若游丝地问道。
“我是欠了你。。。”
但还来不及听这人把话说完,我便彻底地晕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