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来晚了,那么请帮我把这把箜篌赔掉罢。”
段无忧放下箜篌,突然盯着薄薄的窗纸打趣道。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窗户上的人影一闪而逝。
片刻后,一名黑衣银面人走步伐沉重地掀开了帘布走了进来。
银面人在门口站了一会,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良久才迈步走向之前那绝美女子坐过的地方。
银面人也缓缓坐了下来,低头呆呆地望着桌案上的茶,不知再想着什么,直到段无忧朝杯中又加了点热水,她才慢慢抬起了头。
“哎,这茶总是凉得很快啊。”段无忧拎着茶壶,似有些意味深长地对银面人道,“抱歉,约您在这样的小铺子里见面实在没法有什么讲究,不如继续用这个杯子罢,您应该不会介意罢?”
银面人听了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将冰凉的手掌贴在温热的茶杯上,带着一种近乎恍惚的沙哑,低喃了一句,“许久不见。”
“是啊,没想到您还是回来了。”段无忧盘腿坐回榻上,盯着半截银面之下露出的削瘦下巴和愈加忧郁的浅眸,心中有些形容不出的感慨,“您看起来又清减了许多..”
银面人抿了抿薄唇,目光终于对上了段无忧的眸子,“你也是啊,憔悴了不少。”
段无忧哑然笑着摸了摸凌乱的胡渣,然后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了下去。
而银面人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了眼前的粗瓷茶盏里,下意识地攥紧了几分。
两人间忽然就沉默了起来,静得让有些想偷偷打听两人说话的闲人们都觉得哈欠连连,便顾自己喝酒划拳或接着怂恿刚续好弦线的盲眼老头继续弹箜篌去了。
又隔了许久,银面人终于抬头涩然笑了出来,“看来如今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不如直说我的来意罢——我是来向你取回另一枚令牌的。”
段无忧怔了片刻,还是默然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铜质令牌,上面刻着一只飞翔的燕雀,但只有右边的翅膀。他将令牌从桌案上推了过去,压低了声音,叹息道,“果然所谓的太平之世不过都是一时之象。万物恐怕皆如池中浮萍,只要云涌风起,便总会身不由己地飘摇难定啊。看来您过去煞费苦心想要避免的事情,总归是避不开的啊。”
银面人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也掏出另一枚也镌刻着燕雀的令牌,缓缓将两者合并在一处,便是一幅完整规整的燕雀展翅翱翔图。
“四方玄雀符...您...您到底还藏着多少兵马?”段无忧盯着银面人,深知这看似黑不溜秋不起眼的铜块实则确是能号令至少数以万计大军的神秘令符。传闻那是眼前这个人从襄王时期就开始筹谋的。
“足够了。”银面人淡淡地道。
“足够改朝换代?”他还是忍不住试探起这个人真正的用意。
银面人对上他的眸子,一瞬不瞬地静静道,“不,足够清君侧。”
说完,便站了起来,“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您不喝口茶水再走吗?”段无忧忽问道。
银面人微怔了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只轻声落下一句,“真的不必了,我得早点回去,已经太晚了。”
段无忧盯着平静地杯面,自言自语般地道,“是吗..已经太晚了啊..”
他顿了顿,还是稍微抬高了声音,直接问道,“多年不见,今晚却同她错过,您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吗?”
银面人脚步一顿,此时周遭的人群喧闹酒气熏熏,已没人注意到她。
许久,只见她与众人格格不入地默然转过身来,然后朝着段无忧露出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浅淡笑容,“你知道吗,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这些年虽然失去了很多,但也同样也得到过那么多温情。值得了,已经没什么遗憾了。所以谈不上错过,也不后悔。一切都会过去的。”
帘子落下,银面人安静地走了。
段无忧拿起对面的茶盏,怔怔端详了一番,最后还是放了下来。他微微支起窗户,望着外面山雨欲来的晦暗天色,叹道,“果然都是一样喜欢勉强自己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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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春雨好像突然缠绵了起来,我站在书房,呆呆望着雨水无休无止地砸在窗沿上。
这是我清醒过来的第三天,并没有声张什么,只是告诉人们,我头上的伤是自己不小心跌倒撞到桌角的。
说也奇怪,在我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自己怎么还活着,也不是要去找师父诉苦师娘对自己的凶行..不知是不是已经打心底地觉得自己恐怕一定迟早会丧命于宫门之中,所以我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应该赶紧再去见慕容盈一面。
因为无论是皇上也好,黑衣人也好,还是师娘也好,或是其他我根本想不到的人也好,恐怕就像昕悦说的那样,这里是世间最糟糕最危险的地方,我若是不走,绝对会死定了,而且最惨的是,我还根本不清楚自己是因何而死的。
我既懊恼沮丧又烦躁害怕地挠乱了自己的头发。
“该死的,果然还是得和昕悦成亲,速速离开这鬼地方。”
我终于说服了自己,可是心中的某一处地方却一下子陷入了某种更深又莫名的沮丧懊恼——那我又该不该再去见慕容盈呢?
我茫然地望着纷乱的雨线从檐头一缕缕垂下来,断了,又连上,再断开,不见头绪。
梁九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端着饭菜劝我用膳,我却置若罔闻,只顾着看雨。
而且真的没有什么胃口。
到最后他也有些无能为力,只好把膳食放在长案上,然后退了出去。
临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了一句,“对了,殿下,是鸾鸟。”
“你在说什么?”我一时不解。
“之前您从长乐公主那里带回来的两只蛋,就在今早终于孵出来了,原来竟是鸾鸟。”他见我终于理他了,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解释,“鸾,瑞鸟也,正所谓鸾凤和鸣,想必也是殿下的婚事将近才会有此祥兆也...”
我愣了片刻,然后猛地推开他,跑向我的寝殿。
两只毛发稀少嗷嗷待哺地小家伙在窝中伸着脖子对着我虚弱地叫。
我又冲了出去,冒雨在庭院里的泥土中四处找抓虫子。
梁九目瞪口呆,“殿..殿下,您这刚受完伤...怎么可以...”
我却兴高采烈地喂着这两只小鸾,像似自言自语地道,“果然应该去见见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啊?”梁久摸不着头脑。
“快备伞!我要去长乐公主那!”我抱起了鸟窝,心情忽然间莫名愉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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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重华殿,格外冷清,今天连那两个哑巴老妪都没看见。
不免有些心疼,如果我不来见她,她似乎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
“殿下,可是您和公主都大婚在即,这个时候私下相见会不会不太好...”梁久给我撑着伞,悄悄问道,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担忧。
“有什么不好?”我没有想太多,只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很快,气喘吁吁地弯着腰,“这是我答应她的,孵出这两只蛋,我做到了。”
梁久听了忍俊不禁地‘扑哧’一声,脸上的担忧倒是少了许多,“是奴才多虑了,公主和殿下是姐弟,自然是百无禁忌。”
我的脸色微微沉了沉,“你去殿门口等我。”说完,我便用宽大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盖住怀中的鸟窝,跑出花廊,三步并着两步跑上慕容盈住的阁楼。
越靠近她的房门,我的心便跳得越快,站在她的门前,额前已是一层浓密的汗水。
我驻足良久,深吸了一大口气,才缓缓曲起双指,刚准备要敲门,门竟先从里面被拉开了。吓了我一跳。
“你打算在我房外站多久?”她冷若冰霜地白了我一眼。
我脸一红,一时无言以对。
“你来干什么?”她又问。
我这才抱紧了鸟窝,解释起来,“那个...它们孵出来了,所以来给你看看。”
她垂下眸子,微微一瞥我怀中护着的鸟窝,它们蜷缩在一起,似乎已经睡着了。
“是一对鸾鸟。”我小声道。
她沉默不语,良久,才道,“进来罢。”
我随她走了进去,她撅了撅嘴,示意我将鸟窝先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我踮手踮脚地轻轻放下,刚长吁了一口气,一回头,就看见她正在对镜梳妆,而铜镜旁的衣架上摆着一件华美却刺眼的鲜红嫁衣。
我顿时有些无措,虽然早就知道,但亲眼看见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失落。
她手持眉笔,从铜镜中看我,“这是太后赐的。”
“哦..很漂亮。”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听说太后也赐了一件给卫家千金,你觉得有没有我这件好看?”她淡淡地描着眉,像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还没见过。”我如实答道。
她手中一滞,转过头凝眸望着我,有些意味深长地扬了一下眉,“是吗?”
我点了点头。
她微笑着站起来,“阿归,既然你来了,就帮我看看罢。”
没等我开口回答,她就取下嫁衣移步到一旁的屏风后面,然后又把头探出来,眯起美眸警告了一句,“你给我转过去,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在望月楼有偷看我。”
“才没有!”我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忙转过身,对着窗户,脸颊烧的通红。
过了一会,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但我不敢回头,只好红着脸闭上了眼睛,可是脑海中却忍不住回想起她在屏风后面的模样。
回想起那日阳光正好,她的身影如此清晰地映在屏风上,仿佛触手可及。
我慢慢抬起手臂。
仿佛..触手可及..
“怎么样?”
我手臂一僵,猛然睁开了眼,然后缓缓转过身。
心骤然急促地跳了起来,眼前的她穿着鲜艳的嫁衣,双颊嫣红,如墨的长发也盘成了云鬟,戴上了花钗,宝钿还有金步摇,安静地凝望着我。
我呆呆地望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我从没想过她竟有这般美丽绝艳的姿态。
她微笑地瞧着我,见我许久不应声,便又问了一句,“好看吗?”
我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走向她。
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她是我的新娘,从今往后要与我偕老。
我抬起手,轻轻帮她整了整鬓边的花钿,不自觉地慢慢靠近了她的脸颊。
“杨忠那家伙要是见到了,一定会开心死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提及杨忠,但是好像如果不这样,一切都会失控。
我逼着自己倒退了一步,然后又逼着自己没心没肺般地笑呵了起来。
我想我一定笑得很难看,以至于她脸上的笑容也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良久,才像雪融化一般从脸上蒸发殆尽。
“是吗?”她别过脸,缓缓道。
“肯定啊,杨忠那个朽木本来就那么喜欢你了。”我攥了攥拳,突然抬高了声音,变得很聒噪,“他呀,现在一定每天都在想着你穿嫁衣的样子呢,没想到倒让我先瞧见了,哈哈,说出来怕是能气死他。他那个家伙虽然看起来呆呆的,可是一定会对你很好的,你尽管欺负他,也不用担心他会跟你翻脸。还有一身好武艺,你要是再被人欺负了,肯定能轻轻松松地帮你出头...哈哈,我这是在说什么傻话,你是堂堂一国公主,又怎么会有人欺负你?...”
“说完了吗?”她眸色幽凉地望着我。
我紧咬住牙关,鼻头酸酸的,一个字都说不出,一个字也不能说。
因为我知道,自己若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忍不住崩溃失声痛哭出来。
原来人世间最难过的,莫过于要那么努力地欺骗自己喜欢的人,满腔的喜欢全部都要藏匿起来,做贼一般拼尽全力不让对方看见真实的自己,一个字也不能说。
我不敢看她,转头指着桌上的鸟窝,勉强笑道,“这两只鸾,你就留下罢,都说鸾凤和鸣,是为吉兆。”我顿了顿,抽了抽鼻子,才接着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说声,我要离开京城了。我和昕悦已做了决定,成完亲就会动身回冀州。这两天我们也会跟太后和皇上提及此事,我想他们应该也会答允的。”
她静静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很慢地说道,“这样。”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话。
她只是冷冷坐回了铜镜前,面无表情地卸下了头上的发饰,再没有看我一眼。
望着她纤柔的背影,我的心头一阵翻涌,多想紧紧抱住她。
但是我终究没有这么做,只是朝她的背影弯身微微行了一礼,“告辞了。”
我近乎狼狈地逃离了那里,所以才没有看见在我离开了之后,她慢慢抬起双手,然后捂着脸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