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文莲,母亲早亡,父亲文孝远也因上书得罪了楚王慕容辉而被燕昭帝一纸诏书贬至青州。
但父亲在收到圣旨的当天晚上就上吊自杀了。
一夜之间,府厦倾覆,她孤零零地被赶到燕京街头。
那一年,她只有十一岁。
初春刚至,却突逢小雪。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燕京街头零星的雪花纷飞,好像到处都是冷冰冰的惨白,无处可以幸免。
她衣衫单薄的蜷缩在街角,怔怔地发着呆。
她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因为一张明黄黄的纸就自杀...
不过是要离开京城而已...只要能和亲人在一起...再苦再远又算得了什么...
为什么连一个小女孩都明白的道理,父亲却不懂呢?
身下的雪融化了,渗进她的裙中,冰冷刺骨,但她依然没有动一下,任由铺天盖地的寒冷一点一点席卷着自己,像无数根针刺进肌肤一般疼痛。
意识渐渐模糊,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就在她即将完全陷入黑暗之前,一位比白雪更清绝洁丽的绝色少女走到她的身前。
少女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她迅速解开了自己身上华贵的裘毛披风,上前紧紧包裹住她早已失去知觉的身体。
等她苏醒的时候,她已经身在冷府。
一位在东厨做活的年长丫鬟吴氏跟她讲,“小丫头,要不是咱们大小姐随老爷从宫中回府的路上眼尖看到了你,你昨日早就小命不保了。”
她对吴氏说,想见一下那位大小姐,希望可以当面道谢。
吴氏摇摇头,“老爷很不喜欢大小姐跟我们这些下人亲近...昨日是你走了好运了,正巧碰上老爷心情大悦,这才默许了大小姐将你捡回来..哎,听说是昨个儿皇上亲口和老爷说了以后要将大小姐许给某位王爷呢..”
就这样,她成了一名最不起眼的粗役丫头,在冷府的偏角一隅住下,跟着吴氏在东厨打杂,却一直没有机会可以当面和大小姐道声谢。
正如吴氏所说,府院深深,一个人想见另一个人也是很不容易的。
还是本分点,做好自己的份内事,便是对大小姐最好的报答了。
春去冬又来,转眼间,她已在冷府待了几百个日夜,只有在极偶尔的盛大节日里她得以稍微近距离地看见大小姐。
十四岁的她已被冠以燕京第一美人的称号,再过几年,不知当美得如何。
只是通常老爷在的时候,大小姐总是不苟言笑又端庄清雅的,时刻保持着一名世家千金应有的矜持有礼的风姿。
直到有一次,她做完活提灯回房的路上,无意间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匆匆掠过。
朝着大小姐闺房的方向。
她心中担心大小姐,就忙跟了上去,结果就看见了——真正的大小姐。
那是一个极清秀俊美的白袍少年,站在窗格前捂着自己被撞痛的额角,正哭笑不得地望着大小姐,小声唤着她’歌儿’。
而大小姐很没样子地笑弯了腰,眸子里像洒满了最璀璨的星光,凝眸望着少年的时候,笑得好温柔,又好开心。
是前所未有的开心。
大小姐轻啐一声‘呆子’,便伸出手,探出窗格,轻轻揉着少年的额角,少年亦痴痴地望着她。
两人静静无言,又好似千言万语。
就在这时,月光忽然倾洒而下,笼罩在两人身上,如同一对璧人般熠熠生辉。
文莲呆住了,甚至都忘记眨眼睛。
远远望之,心头枝枝蔓蔓,好像要开出什么一样。
燕京是寒凉的,冷府是肃凉的,人心是荒凉的,可突然间,文莲觉得自己身上变得好暖。
真的好暖,好暖。
很多很多年以后,她还是会时常梦到这一幕。
梦到这美好得仿若镜花水月的一幕。
她想,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定格在那一刻该有多好,那么大小姐就永远都是大小姐,也不会变成后面的齐王妃,太子妃,皇后,太后...
后来,她终于知道了那个少年的身份,那是大燕的七殿下。
有着一半胡人血统的七殿下,最不受宠的七殿下,最不被老爷看好的七殿下。
七殿下出征的那天,老爷下令将大小姐锁在了房里,不许她去送行。
大小姐在房里哭得声嘶力竭,可谁都不敢放她出来。
只有她,想都没想,抓过一把柴刀便硬生生地将门劈开了。
“文莲,谢谢你!”
她对她匆匆落下一句谢,便义无反顾地冲了出去。
没想到这就是她和她单独说的第一句话。
她,呆住了。
木讷的她竟来不及对她说一句,其实该道谢的人该是自己才对。
后来,她被震怒的老爷关在柴房里一年多,日夜操劳。
等被放出来的时候,因终日难见天日,一身异常苍白的皮肤,没有血色的唇和一双本不该出现在少女身上的粗糙干裂的手。
原来,是冷府将有喜事,她才被放出来的。
听吴氏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大小姐要成亲了。
“是和七殿下吗?”她脱口问道。
忽然又想到月光下的那一幕,想到大小姐唇边最温柔开怀的笑,觉得那样的美好理应延绵下去,直到永远。
她想,只要大小姐能够幸福,那她所做的所受的一切,也就算是报答她了。
可吴氏像看怪人一样看着她良久,却什么都没说,就摇着头走了。
文莲怎么都不会想到,等她再次见到大小姐时,她竟已经再不会笑了。
一年未见,大小姐看起来清瘦了许多,但姿容却比一年前更加倾城绝世,只是神态间再不复之前的明艳灵动,而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
大小姐在挑选自己的陪嫁丫鬟,转眼看到她时,静静地道,“对不起,害你因我关了那么久,往后我就是齐王妃了,你便随我一起去齐王府罢。”
她怔怔地盯着她,泪水突然不可抑止地夺眶而出。
“你可是委屈了?放心,往后王妃娘娘不会再让人伤你的。”大小姐身边的一名贴身丫鬟走来安慰她,“别哭了,一切会好起来的。”
可她却哭得更厉害,只是不停地摇头。
没有人知道她为何突然哭得这么难过。
只有她知道,那场战争,杀死的不仅是漠北的七殿下,还有燕京的大小姐。
只有她知道,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大小姐。
世间再无冷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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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时常在想,那个人的归来,对大小姐而言,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又或者说,那个人的归来,对她自己而言,究竟是苦难的结束还是开始呢?
即便身居内宫之中,她也能有所听闻,关于那个人的事迹。
大逆不道,杀戮成性。
如此评价那个人的人,一定没有见过那个在月光下捂着额角哭笑不得的白衣少年吧?
自从那个人登基之后,就从未见她再穿白袍,也从未见她好好看一眼大小姐。
即便偶尔比肩而邻时,两人好像永远也是,咫尺天涯。
是阿,一个是当今圣上,一个是先皇后妃。
在这样的身份之下,又还能如何?
一切已是定局,无法改变。
很多事情,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无法改变无能为力的吧?
她想,如果不是因为泠公主的存在,恐怕这两人只会越走越远...
所以若没有那一晚的惊鸿一瞥,很多事情,也是文莲永远都察觉不到的。
那夜,大小姐一如往常地陪在还不满周岁的泠公主身边,安静地轻晃着摇篮。
夜深了,大小姐的眉眼间看起来似乎有点倦了,可当她劝她上榻入睡时,她却轻声回了句,再等等罢。
大小姐似乎特别依赖泠公主,每晚都要陪到很晚才入睡,甚至好几次就在摇篮边呆呆望着殿梁坐了一夜。
长夜如此漫长,她也琢磨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也不知她熬到这么晚,又到底想再等待什么呢?
她只得退至一旁,将快燃尽的熏炉重新添置香点,等再回眸时,大小姐似乎已经靠着摇篮边不声不响地睡着了。长长的青丝垂下,几乎曳地,长长的睫毛闭阖,恍若蝶翼。
她生怕她着凉,便赶紧去一旁取了一件厚裘,披到她单薄的身子上。
这时,突然有一滴水珠滴到她的脸颊。
文莲一愣,伸手碰了碰脸颊,诧异地凝望着掌心里的水光。
下一瞬,她猛地抬起头。
在殿顶上掀瓦偷看的那个人,正双眸通红神思恍惚地望着殿内的母女二人,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那人急忙举起了一根手指放于唇前,示意她不要作声。
她默默点了点头,就慢慢后退了几步。
当今圣上啊,竟如小偷一般躲在殿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下方睡颜安详的母女。
如果让史官知晓了,怕是要给这个人再添一条荒诞不羁吧。
她盯着这一切,在心里默默想着,眼中慢慢涌上几分说不出的灼热感,可却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因为她又看见了,看见大小姐的睫毛微颤,虽一直没睁开,但唇边却隐隐浮现出一抹浅淡的温柔笑容。一如初见时节。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大小姐一直等待的。
文莲又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了第一次望见七殿下和大小姐的那个距离。
现在想来,这世间似乎有很多事情,看起来似乎是变了,但其实根本没变。
纵然半世韶华已逝,可那一夜的月光,依然很美。
而她,也又看见了——
笨拙呆板的七殿下和温柔如许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