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冥钱抛荒冢,冷骨残骸乱葬岗。
酆都城外浮云蔽日,森冷凄凉。黑鸦老树,荒草乱石,土包随处隆起,歪斜坍颓的墓碑间磷火飘忽。冷风一过,纸钱飞扬。
他执一盏惨白灯笼,里头幽蓝火焰将息未息。面色如蜡干黄,衣衫单薄,步履蹒跚。
“咳……咳……生死到头终有报,直把因果来颠倒。金砖万贯讨人命,两界辗转阴司笑……”干咳几声,莫名其妙念起曾经常挂嘴边的打油诗,语不成调,痴痴恍恍。
是呵。他曾是阴阳两界穿梭的行家,人命买卖的大庄。
他是阴差。
他祭拜鬼官,受阴司的庇佑,不老不死,出入阴阳二界,俨然半个鬼官。做过太多勾魂魄,改命数,变生死,加减惩罚的事。
也凭着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在人间得了高官厚禄,黄金万两。坐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玩弄权术;又使尽手段,置昔日不卯之人于死地。
本是前途无量,得享富贵荣华。却偏偏机关算尽……再算不到……
他不该接当初那个买卖。
阴差愈发迷惘地进了酆都城。与其他地方的街市无异,却冷僻凄凉,死寂沉闷。
他记得在黄泉徘徊了许久,无所事事,终日彷徨,久到阴司已不复记得有这么个阴差,他已是对阴司无用的废人,自然阴间给的庇佑不再。
于是当他终于要返回人间,却无力施法直接回到故地,只来到冥界的入口,鬼城酆都。
过去那些在忘川边苦候,在曼珠沙华如血的黄泉深处找寻的日子磨平了阴差一腔怒火与妒忌,只剩下绵绵心痛,反反复复,经年不变。
再回人间,已不知究竟过了多少年,天地几番改换。
阴差只觉前路茫茫,不知去往何方。
这晚酆都一场冷雨,原本便冷清的城内便空无一人,只有电闪雷鸣,大雨倾天。
阴差宿在香火早熄的城隍庙避雨,大门无法关进。一阵狂风扫来,急雨泼进,符纸乱飞。阴差看外头电光下惨然竹影,倒是不怕,只裹紧了衣衫。
正迷迷糊糊将要入梦,却见外头有一个身影飘近了。阴差一惊。
那的确是在飘。
那人在城隍庙檐下站定,向阴差的方向望着。
阴差察觉来人气势不同凡人,格外清冷凌厉,不由戒备。
电光石火间那人一抬手,却立马整个城隍庙光亮刺眼,阴差似被人当头一棒,不能反应!
光芒消失,冷雨荒庙,阴差松了口气,却蓦然发觉自己已是绳索加身,动弹不得!
正欲挣扎,只闻一个冷冽的声音道:“劝你莫做挣扎,缚妖索只会越收越紧,叫你皮开肉绽。”
阴差这才抬首望去。
面前立着个男子,身材颀长,紫袍描金,仙袂飘飞,墨发及腰,玉骨簪髻。玉面含威,星眸藏冰,周身气韵又如澄鲜空水,轻烟晴雪,便是最善描的笔,也难书难画。这岂是人间能有?分明便是个真神仙。
这一眼,痴痴悠悠,神游魂飞。如若当年他在轿上,撩起帘子,与那人惊鸿一瞥。
阴差毕竟是鬼气沾染惯的,又被缚住,哪里承受得住这逼人仙气,马上浑身颤抖起来。
他是个滑头人,恭敬惶惑道:“为何……大仙,我并非妖物……”
“你是阴差。”声音冷若冰霜,“阴司走狗,人界渣滓。本仙君必要拿你回天庭问审。”
阴差又是大惊,忙道:“小人不知……是犯了何错……”
那仙人冷哼一声,“既是阴差,那些生死作假的勾当自然少不了。回去审你时不会落下。而本仙君主审的则是私改姻缘,毁坏情天定数这一罪。”
哪知阴差突然慌乱起来:“是哪一桩?”
仙人皱眉,稍稍疑惑,似冰刀的目光瞥了一眼:“知你不止做了一桩,否则相思海怎会翻波如此。待上了天庭再审罢。”
阴差呆愣愣地一动不动。外头仍是风大雨急,夜闻如鬼哭。
沉默良久,阴差闭目,心下苦苦笑了,几分涩然。
善恶到头终有报,横竖了无生趣,天庭人间地府,在哪又有什么差别。为恶一世,去天庭受罚也是应当,该他的。他只怕,只怕自己招出了那一桩,倒牵连出了那个人,那是他心头伤,愈合不得。只是那个人,在哪,已转世而活,或是灰飞烟灭……
他转眼却见那美得至极,也冷得至极的仙人也盘腿坐下,闭目养神。
“仙君……不是要拿我回天庭么……怎么……”
那仙君也不睁眼望他,稍动了几下嘴唇:
“下界近来异动频繁,妄图滋扰天界。天界铺开结界,下界的法术无用。因而无法施法直接回到天庭,近东海昆仑境内天柱之巅连接南天门,是唯一通天之途。”
阴差不语,有些懵懂。
又听得那个面无表情的仙君道:“结界既已张开,我的法力自然受到极大影响。你又是半点法力没有,少不得我要亲自走这一趟。”
听这话便是他要押解自己到昆仑天柱了……
“秦玉凌。你若妄想在途中逃走,我劝你不必白费心机。”
一怔。回不过神。
秦玉凌?……这个名字……那些年,向来被人带了官职以“秦中丞”称呼,竟忘了“玉凌”才是自己的本名……
而再次听见此名,却是由这要拿审自己的冷面仙君在威胁警告中唤出。
着实可笑,着实可悲。
世间还有谁知我本名呢,连自己都要忘了。他自嘲着,索性问出:“……不知仙君名讳……”
那仙君终于肯睁开眼,一双冰眸清亮澄澈,毫无波澜道:
“司掌情天,未靡仙君。”
秦玉凌说不出话。眼前冷冽如冰之人竟是那情天之主,恨海之司。管着这苍生的情情爱爱,分分合合,相思姻缘。
便是他守着月老扯好的红线要姻缘完满,便是他给与这世间情劫,叫多少恋人分飞,恩爱暌违,便是他进行情罚,要多人相思中人为情所苦,为情断肠……
秦玉凌摇摇头,他捂着心想要问这未靡仙君,何以他的情不能善终。
他曾接了一桩买卖,给人换了一碗孟婆汤;他曾爱上一只狐妖,而毁了一世荣华,似锦前程,而爱人却与他人赴死;他曾追他下黄泉,守候找寻多年,均不得他的行踪……
他问不出口,话太苦涩,只先毒了自己。更何况面前这位,才反而是要问审自己的仙君……
雨势渐小,檐溜水帘,却见外头已有亮色。竹影幽幽,草木凄凄。
未靡仙君广袖一挥,秦玉凌身上的缚妖索忽地不见了。全身像散了架一样要瘫下来,正要休息却被未靡一把从地上提起,未靡双手一动,眼前异光忽闪,当下秦玉凌便被打下了几个法印。
“若是逃跑,只要一念咒语,加诸你身上的法印便会启动,后果非是你能承受。奉劝你安分老实。”未靡沉声,话无起伏,却是不由分说的威胁。
秦玉凌苦笑。
“走罢。”
未靡的背影飘然入了微微雨幕中,秦玉凌忍着浑身酸疼,一瘸一拐跟了上去。
通天之途,自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