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堑(一)
向前一路北去,又路遇多少山精野鬼,书生浪客,听过多少凄凉旧梦,断肠心事,不必赘述,暂表不提。
秦玉凌换了面容,起初未靡每见他一眼脸色就冷上一分,只想着那白皙皮肤不知从几个死人脸上扒下便觉恶心。后来倒也作罢,木已成舟,何况秦玉凌这副样子确实顺眼些,长眉亮眼,带些英气,不似之前阴差特有的鬼气纵横的病态容貌。
原是要往东方昆仑仙境,却又有仙界来使,让正好在下界的未靡走一趟凉州,在一株唤作赤白柽的树木便设下结界,不让外人靠近。
这赤白柽可化铜作银,是众修仙者炼丹所向,于是众多方士道人赴西而寻,若侥幸不在艰险路途中死去,得见赤白柽,却也会因触到赤白柽枝叶而亡。偏偏仍有许多热望修仙之人前赴后继,一心要寻。
二人便先赶往西边,上天赴审的期限后延,秦玉凌本就无所寄望,此时倒也暗暗愉悦。人生在世,再不称意也还是惜命,何况他近日倒愈觉活得悠然自得。一路脚程加快,风尘仆仆,不消时日便抵到凉州。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西方边陲之镇,黄云千里,白日长风,曙色画角,落日笳鼓。苍茫且粗犷,大气而悲凉,与中土之景大异,只见房屋低矮,也扎着许多帐篷,多有军士戎装佩刀城中往来。
秦玉凌与未靡便在城中休憩一会儿,待秦玉凌填饱了肚子,已是入夜,月出西山,苍茫云天,刁斗声寒。未靡不欲休息,只想早日将结界设下,便催促着秦玉凌一道入山去寻赤白柽。
城里均灯熄火灭,除却兵士列队巡逻,便再不见旁人。
二人便沿着长堑而行,月下城墙的影儿投在地上,威严冷肃。秦玉凌望向那高高烽火台,忽闻一阵烈酒的醇味,该是就从这段长堑之上传来。这段长堑周围没有隘口,又很偏僻,就算是巡逻,想必也不会时常至此,谁有闲情在上面喝酒?
而未靡则压低声音道:“登上这长城去看看……上面不单有人,亦有鬼。”
秦玉凌微愕,略一点头,未靡便揽过他的肩膀,身法带动,瞬间已到了城墙之上,又施术隐去身形。
眼前之景却叫人大骇——
城墙之上,竟有许多鬼魂穿行而过,皆是残盔烂甲,戎装破碎的将士,或许肩背插着断箭残羽,或许血泥布满全身,或许手断脚瘸,或许抱着自己的头颅……
皆是口目呆滞,好似无意识,只有脸面一直朝着长堑那边的凉州,像被什么牵引,从长堑之外飘进,穿过城墙,走入城里……
铁衣生寒,铠甲之声沉沉,将士的亡魂踏着悲壮沉重的步子,一个个穿过长堑……
正在吃惊,却见一男子靠坐在城墙上,抱着一坛子酒,半醉半醒看着这些亡魂过往,面不改色,只一直牢牢盯着那些越过城墙的鬼魂,像是在寻人。
忽而他站起,踉跄着行了几步,走到那些亡魂队伍之中,问道:“厉将军回来了吗?厉远将军可回来了?”
无人响应他,亡魂穿透他的身躯冷面而过,一心一意朝凉州城里行去。一旦穿过了长堑,亡魂的影子便会消失殆尽,再寻不着。
那男子犹在不停地问“厉远将军可回来了?你可曾见过厉远将军?”状若疯癫,痴痴晃晃。
也不知过了多久,亡魂都已走尽,长长城墙上,徒留月光凄冷,买醉一人。
那男子身量高挑,虽有些瘦,透过裹紧的袍子,犹显出精壮来。他又坐回原地,抱起酒坛大饮几口,呛得边咳边笑,还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念罢又大饮几口,酒尽最后一滴,摔碎酒坛,显见悲恸难忍,便埋头闷声,不再有一点动静。
秦玉凌拉了拉未靡衣袖,抬首对那男子努努嘴,是问未靡如何处置。未靡不动声色,将手向那边一指……
城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个高大壮硕的男人,铠甲粼粼,手执□□,步履沉沉,铁衣铿锵,身姿威武,一副将军的装扮,是从长堑外飘来——亦是个亡魂。
他的头发已然散开,与方才那些亡魂不同,这人甲衣如新,毫发无损,月下的面庞轮廓深刻,冷峻威严,英武不凡。
一旁的喝醉了的男人蓦地抬头,望见他一脸惊愕,竟忘了如何反应。他正如同先前的亡魂一般,要穿过长堑,走进凉州边城……
却见将要穿过城墙时,赫然一道结界阻在面前,生生挡住他的去路,这英伟的亡魂亦被震退了几步。
亡魂望着凉州城,长长一叹,摇了摇头,徘徊一会儿,刚毅的面上却是凄凉忧伤。正要转身离去,旁边那喝得半醉的男子开口唤道:
“……厉远……”
这个亡魂竟听见了他的呼唤,循声扭过头去——
那男子扶着墙站起,目光痴绝,看向亡魂的双眸,嘴里喃喃:“……厉远……真是你吗?……”
“……程襄?……”亡魂声音低哑,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那男子:“……你为何在此?”
程襄忙跨上前去要抱住厉远,手臂却穿过亡魂,他触不到他。程襄道:“……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那叫厉远的亡魂双目深邃,定定注视着程襄,方叹道:“我的魂魄穿不过这道长堑,回不得故土……”
“……为何?”
“我亦不知……横竖我已战死沙场,程襄,你莫再等我。”厉远语调僵硬道,又向城墙外行去。
程襄急道:“厉远!我不!……我不允许……明明说好要同仇敌忾,叱咤沙场,说好要与子同袍,同生共死!你死了……我……”
厉远打断道:“程襄,你不能死。若顾念你我兄弟之情,你便精忠报国,却敌千里,至少替我照顾好妻儿,也好让我在九泉之下瞑目。”
程襄愣愣地站着,情绪莫名,眼中酸涩,厉远的侧脸轮廓分明,威严不容违逆。
厉远再道:“……除却回到故土,我已无所希冀。既回不得家国,就央你替我打点好一切罢!程襄,你是我最信任之人,也最是坚强,厉远此生有你相伴,值当了。”
这话说得诚挚无比,浑厚嗓音在城墙上回绕。此时只听一声鸡唱,厉远的亡魂再长叹一声,渐渐消失了身影……
“厉远!”程襄大喊,手脚慌乱,四处寻找,哪里还见他的亡魂。
便颓然地靠着城墙滑坐在冰冷砖石上,声音颤抖:
“……你错了……你错了……我不坚强……你死了,我再无法披上战袍,身着甲衣,我再拿不起长缨戈矛,我再不能铁骑千里,冲锋陷阵……为何你回不来……为何你回不到你的国邦……”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将士们,在一个个冷月银辉的夜晚,寻到那阻却外敌的长堑,长堑里面,便是自己家国……于是他们本在战场飘荡的亡魂,伴着铁衣空响,都一心一意地爬上城墙,穿过长堑。故乡的召唤,是每个客死他乡将士的执念所在,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而不度玉门关的,不仅春风,却还有这将军的亡魂。
此事殊奇,未靡和秦玉凌便将赤白柽一事暂放,尾随着程襄行到关隘,已是天色泛白。那些驻守的官兵也不阻他,犹道:“程襄将军,您……可要振作精神,再回军营啊。我们都很仰仗程襄将军您啊!”
程襄笑笑,拍了拍那官兵肩膀,不发一言,径自下去了。
凉州城内,程襄宿在一间小屋,正要进屋,秦玉凌便从后拍了下他肩。
程襄回头,疑惑地看着二人,秦玉凌道:“程将军,厉远将军的魂魄……”
程襄面色瞬间一沉,问道:“你如何得知此事?”
秦玉凌些微欠身笑道:“程将军莫要动怒,兴许我家公子还能帮得上忙。不如请我二人进屋,详谈一番如何?”
程襄屋内简洁无比,像个临时的住地。程襄替二人各倒了一杯茶,三人围桌而坐。程襄问道:“昨夜之事,你二人全看见了?……那为何我不曾见到你二人?”
未靡嗤笑一声,秦玉凌道:“我家公子不是一般人,他通达仙术,隐去身形自然不是难事。程将军这会儿可相信了罢?”
程襄看了看未靡,许是见他确乎气质不同凡人,便默默点头,再问:“……你们可真有本事让他回来?”
未靡开口道:“……个中缘由,你须明白道来。他的一生,他与你与别人的交往,你知道多少,便尽说多少罢。”
程襄犹在思索,秦玉凌也不知从何时起与未靡形成了默契,见状再说服道:“程将军请放心,我们不是多事之人。若非为程将军痴心所动,也断然不会插手……”
程襄猛的抬眼一瞪:“……什么痴心……简直胡说八道!”
秦玉凌轻声道:“将军……我们外人都看得出……你又何苦自欺欺人……”
程襄僵硬了一会儿,方放松了肩膀,低低道:
“厉远与我……相识已有二十多年……我二人自小为伴,读书习武……又一同入朝为将,立下誓言,要一同挥戟沙场,饮马长河……”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亘古不变的战歌仍是慷慨激昂,诚挚悲壮。两个身经百战,豪气干云的将军,在那些豪情万千,大气磅礴征战的传奇后,一丝凄凉哀婉,一点相思愁绪,一抹无言缱绻,正在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