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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左行草(三)(1 / 1)

青鸾境,栖鸾峰,轻烟暖雾,兰渚桃蹊,那些年岁中,这里总成为白浮生与景阑独处之地。让景阑带给未靡的东西,未靡从未退回,但也从未言谢,白浮生屡屡暗示,未靡又似半分不懂风情。叫白浮生也摸不着头脑。

“你说这未靡到底想的是什么呢?”话刚出口,便觉问了也是白问。

景阑也不理他,把玩着白浮生顺便给自己捎的玉葫芦坠子,见白浮生望着自己,又把坠子随手扔进袖里,道:“今日有什么故事,若没故事我就走了,在这坐着真是无趣。”

白浮生一把拉了他:“你这小孩脾气呀。坐下,本大仙的故事,天上人间,独此一家,不听你可就亏了。”

景阑臭着脸坐下,听白浮生娓娓道来:“人间的舞榭歌台总比天上靡丽繁艳不少,而这台子上有一种玩意倒是天界没有的——那便是唱戏。今日要说的便与那美貌的伶官,倡优相关……”

数百年光阴,许多故事,道尽人间风情万种,多少凡夫俗子,多少痴男怨女,相思缱绻,爱恨纠缠。景阑总听得入神,如痴如醉。

“等有朝一日,你能四处走动时,我便带你去人间走一遭。”白浮生这么说。

景阑睁大眼睛看着他,认真问道:“你说真的?就我和你?”

白浮生笑:“诳你做什么。好,就我跟你,去人间,把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故事都看遍。”

景阑点头,十分虔诚,十分郑重。

景阑这样的左行草,却对万物皆有浓厚兴趣,偏偏却又时时刻刻压抑着,叫白浮生看了有些疑惑又有些怜惜。时而白浮生想,若是未靡有景阑一半通情理就好,而同时又想,如景阑这般多心的左行草,绝对不可能入主情天。

白浮生曾仔仔细细打量未靡,彼时未靡身量已与白浮生相近,还是横看竖看都觉称心。白浮生道:“当年那棵小草,如今倒这么大了。”还像待孩子般要摸摸未靡的头,未靡不由分说当下打掉他的手,眉峰攒聚,盯着白浮生道:“自重。”

白浮生无奈:“这便算不自重了?平日里与那些上仙勾肩搭背倒还没人叫我自重呢。”

“你知我本是左行草修成,而左行草最忌他人触碰。”

“哦?若是碰了会怎样呢?”

未靡严肃看了他一会儿,道:“若与他人触碰过多,只恐心念妄动,乱了修行。”

白浮生笑得一派温文,说出的话却是痞气十足:“你不叫我碰碰,怎知会如此?”

此话一出,果不其然,未靡当下怒而拂袖而去。白浮生望着他紫衣背影,对一旁坐着阅卷的景阑道:“你说,他这样的身段,若穿上一袭银白狐裘,是不是好看?”

景阑愣了愣,有些不悦道:“他那模样,穿什么不好看呢。”

“哦?那我送他一件狐裘,他会不会高兴?”

景阑眼色暗了几分,偏过头去:“……你爱送不送,与我什么相干。”

白浮生瞧他那样,笑着走过去,摸了摸景阑的头,景阑竟一怔,呆呆地由他轻抚,刚要翻脸拒绝,白浮生已将手放下了,边缓缓问道:“景阑。为何你不怕呢?左行草无情,总是排斥他人,你与我接触甚多,难道不怕?”

景阑涨红脸道:“是我情愿了?若非你缠着,我也不和你接触。”

“那就没人和你说故事了哦。”

“……我难道还求着听不成。”景阑竟真动了气,也站起身往外头去了。

每每都是如此,景阑脾性阴晴不定,说翻脸就翻脸,似乎每回未靡在时都更容易发脾气。白浮生倒也能体谅,若以情天之主的标准看,未靡可谓再合适不过。毫无希望又不被重视的景阑,压力大些便成了自然。

传说青丘山上有狐,生而九尾,灵力超凡。为一袭狐裘,白浮生便特地跑了趟青丘山。

青丘山地处险恶,又有灵气护持,狐儿狡诈,藏匿得又深,可对白浮生这样的仙人来说,要抓到一只狐狸倒也不难。

难的是,仙人不无故杀生。这妖狐没干过什么为非作歹滋扰苍生的坏事,平白杀它,还真下不了手。一时为难,索性先把狐儿带去青鸾境叫景阑看看新鲜。

雪白的狐狸,用幻术隐去了其它八尾,只留下一条白绒绒漂亮的长尾,被白浮生拎着,哀哀叫唤。

景阑见它的第一眼便怔在了当场,呆呆站着,盯着那雪白狐狸一动不动地瞧。

“摸摸它,很舒服的。”

景阑便战战兢兢伸出手去,将要抚上那雪狐的毛,又缩回手去。——无情左行草,是不喜与外物触碰的。

白浮生道:“怕什么呢,没人会瞧见的。”

景阑瞪他一眼,僵着身子,终是忍不住轻轻摸上狐儿柔软的毛。慢慢顺着,竟舍不得放下手去,那狐儿又开始哀哀鸣着。景阑的手抚上它脑袋时,还摆着脑袋迎合景阑的手,景阑浑身一颤。

“这不是普通的狐,它实际是九尾狐,其余的尾巴用幻术隐去,平时不轻易露出。……这样好的皮毛,做出来的狐裘,定是精致华美无比。”

白浮生话音才落,便见景阑忙用力摇摇头,瞅着那狐儿不说话。那倒吊的雪狐勉强抬起脑袋,小声叫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直直看着景阑,水波样地眼波转啊转,别提有多可怜。

“景阑,莫被它所迷惑,狐族天性狡诈,最善装模作样,迷惑人心。”白浮生已知景阑不舍,不由劝道。

那狐儿听言,立马垂下眼,又抬起眼,委屈地望着景阑,泫然欲泣般。

景阑又是浑身一颤,也望着白浮生,眼中有哀怜有请求,嘴唇微微嘟起,竟有几分撒娇的样态,直把白浮生看得毛骨悚然。这还是平常的景阑?

“……你……想要这只狐?”

景阑磕磕巴巴道:“……我不想它死……不想扒它的皮毛……”

白浮生无奈:“……你这小鬼……怎么这样禁不住诱惑。这小狐扮点可怜相就叫你心软……”

景阑自知理亏,也不答他,只管拽着雪狐的爪子不放。

“唉,罢了。横竖我不能妄杀生灵,拿它也无法处置。那我便丢它出去罢。”

正要动身,景阑却还死死抓着小狐的爪子,白浮生疑惑:“这又是怎么了?”

景阑道:“你不会忘了吧……结界,你去不了凡间,要把它丢到哪里去……”

是了,此时下界妖魔不断攻击天界,仙魔之战愈演愈烈,仙界张开结界,隔绝下界。不能随心游玩人间,白浮生正郁卒得不行呢。再瞧景阑那样,白浮生有些讶然:

“你不是……想收留这只九尾狐吧?”

景阑不语,算是默认。

白浮生难得认真道:“青鸾境是什么地方,你该知道,若被人发现你可知要受怎样惩罚么?”

景阑点头,却仍固执道:“不会有人发现,我把它养在栖鸾峰就好……反正平时也没人理我没人管我,栖鸾峰又是我修行的地盘,我只要小心一点便不会有事……”

而后白浮生再劝,景阑也还是执拗地不放手,就是要定了那小狐。白浮生也只得由他。

小狐才从白浮生手里脱身,便直直窜到景阑脚边,谄媚地蹭着景阑。景阑将它抱起,它更是讨好地在景阑怀里缩成白绒绒一大团,细细地叫了几声。

白浮生厉色告诫那狐儿道:“你最好收起那一门狡诈心思,若是叫别人发现了,我必先手刃了你,明白么?”

狐儿怕怕地更往景阑怀里钻,点头。

景阑道:“你吓只小狐作甚,”抚了抚小狐的白毛,道:“小狐可比你有趣多了。”

白浮生有些愣神,不是因这话,只是看见了景阑的笑容。

蓝衣的少年,抱着雪白无瑕的漂亮狐狸,桃面双靥,笑如春风,仅是一笑,便叫人如看见风暖草薰,莺花啼笑的春日,柔和恬静,明媚动人。他根本不是什么无情的左行草。白浮生那时便应该明白。

自己一直想在未靡身上证明的东西,在景阑身上能够实现。可这有恻隐之心,有怜爱之情的景阑,绝对不是情天之主。白浮生不知该为未靡高兴,还是该为景阑惋惜。

白浮生常常见到,栖鸾峰下花溆,蓝衣的少年搂着一只白狐,抚摸着雪白皮毛,自言自语般絮絮叨叨,不知说什么,不知是说给这只小狐听,或是说给他自己听。白浮生了解,这个少年害怕寂寞,又偏偏寂寞得太久。

“唉,有你在,怕是我再也做不成一件可以送给未靡的狐裘了。”

“……要做狐裘,普通狐狸不行吗?一定要是九尾狐?”

“……青丘的九尾,有世间最美的皮毛,也只有那样的皮毛方配得上未靡那家伙罢。”白浮生叹道:“还真是可惜,结界铺开,倒不能再去下界,这可怎么是好。”

景阑搂着小狐,闷声道:“像你这样不务正业,天帝怎地也不罚你。”

“哈,不是没罚过,你看天界像我这样仙品,却还认个闲职的有几人。”白浮生毫无愧色,道:“不过最近有些头疼,要制的仙药缺了一味,‘凌霄花中辰时露’,可这天界哪里有凌霄花……这倒是让人头疼。”

景阑静静听着,瞧着面前碧溪云影,流水潺潺,与白浮生闲坐半日,犹不知觉……

初听闻景阑被罚之时,白浮生从药炉边上窜起,急急赶往青鸾境去。

青鸾境戒备森严,见了白浮生,更是一步也不让进入。辗转询问才知广函上仙从景阑房里搜出了一大堆人间的小玩意,香合,铜镜,面人,玉坠,玉佩,缎带,纶巾,蹴鞠……千奇百怪,都收藏得好好的。问他是从何而来,他也不肯说。但谁还能不知道,这天界最闲散不羁,又常常往青鸾境跑的,只有白浮生。

无情无欲的左行草,心生旁念,当受大罚。景阑挨了三十仙杖,被送上栖鸾峰上寒冰洞里面壁。

白浮生一口气堵在胸口,吞不得,吐不得。他给景阑的东西,还没有这么多。

百年来为何屡屡送礼给未靡,都从未得到过回音,白浮生已经了然。只是这样的景阑,白浮生不懂。

寒冰洞里果真森冷刺骨,冰仞嶙峋,寒气逼人,就是白浮生也觉得有些坚持不住。

冰洞深处的石台上,蓝衣少年垂头跪着,僵直了上身,面色极差。

白浮生走近了,重重叹了一声。景阑抬起眼来,讶道:“你怎么……”

“别问了,如今青鸾境防贼一样防我呢,费了好大力才进来的。”

景阑嘴唇冻得有些发抖,望着白浮生又不知该说什么。

白浮生问:“九尾狐在哪?没被他们发现么?”

“我让吟醉躲起来……不要挨近我……”

“吟醉?”

景阑赧然道:“……我给小狐的名字……”

“怎么取个名字还这么刁钻,不知所云……”

白浮生又是重重一叹,景阑更是不敢看他,偏过头去。

“你呀……”白浮生将一件红色大氅披在景阑身上:“……火凤翎织成的,最能御寒。”

景阑不答话,也不说谢,由着白浮生替他将带子系上。

“别跪了,站起身罢。”

景阑摇头:“……若回去时看我膝上的印子不是跪够了时辰该有的状态,又得罚我了……”

“……怎么这般严格……做神仙还做得这般痛苦,跟个人间小丫鬟似地。”正说着,两眼突然微眯着盯着景阑,直把景阑看得心慌:“看什么?”

白浮生笑:“看你。我说怎么平日里见你如此别扭……你不该穿蓝衣……明明艳丽的红色更适合你。回去便跟他们说,换一换罢。”

景阑道:“……青鸾境内……不允许明艳的衣色……都是着让人静心的颜色……”

“唉。可惜你。你穿红衣,倒是美得不输未靡哦。也对……我记得你天生便是红色左行草罢?”

景阑听到此话,忽而有些恼了:

“是又如何?你想说我很奇怪?我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怪物,又不是我想生成红色的,若是嫌我,把我扔在蓬莱就好了,为何要把我带回来……我知道我样样都不行,让人失望,不被人看好,我倒还要说我还不喜欢这种日子呢!”

竹篮到豆子般一口气说出这许多,显然是积怒已久,不能再憋。

白浮生也愣了:“你这都在说些什么,我并没有觉得你奇怪的意思。”

“怎么没有?你就有,你只是不说。你和别人一样,未靡比我样样都好,若不是因为未靡……你也不会和我接触,跟我说话……现在好了,你知道我根本没帮你送过东西,你该讨厌我不理我了。”景阑脾气上来,语声也高了。

这个少年,明明是想与人靠近,得到谅解,得到温暖,却笨拙地将人推远。

只是当时的白浮生没想到这许多,受了这平白的冤枉,只问:“你为何要这么做呢?”

景阑更是气急,口不择言道:“我说我不喜欢未靡,我讨厌你们都看重他,就是不想让你和他往来,如何?”

白浮生冷着脸孔站起身,摇头道:

“景阑,你不该。你不知我为何要对他这样……”白浮生脸色阴暗,沉声道:

“我确实被他吸引,确实追慕他,因此也想救他。我不希望他是情天之主,不希望他变成行尸走肉无情无欲的木头。这尊贵的天界,所有神仙都是麻木冷漠,如没有生命的傀儡。未靡那样的人,和他们一模一样,他终会变成一块苍白的木头。我想救他,我想让他有情,让他在千百年不灭的时光中快乐逍遥,而不是麻木蹉跎!”

景阑眼圈已经红了,也吼道:“那你去救他,你去救他好了,招惹我做什么!你不要他做情天之主,我还想做情天之主呢!你改变我做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白浮生负气转身而去。他的确不懂景阑。

为何自己已经如此心疼他爱护他,他却总这么不识好意,让人心寒。情天之主的位置,有多重要?景阑认为是自己改变了他?可这并非自己所愿。白浮生忽然发觉,自己从未想救过景阑,因为景阑多心,他……懂情。

百年来自己送出的东西,无一落到未靡手中,百年了,百年荒废……白浮生有些焦躁不安,不能甘心,无时无刻不想着此事,心头如压大石。

便好容易寻着个机缘,偷偷拦下了未靡。

未靡冷声道:“青鸾境最近不欢迎星君。星君请自行出去。”

白浮生没有理会,却将这千百年间的心事全盘托出,他故意笑得一派冷静沉着,道出了自己的思慕之心。

他等着未靡的反应,或恼怒,或惊愕,什么都好,像个情窦初开的稚子,虽是笑着,却紧张得连细微地风过都能感知。

可未靡只是略微歪头,呆了半晌后,淡淡地“哦”了一声,便转身步入自己苑中。不待他相留,便“砰”一声关了苑门。叫白浮生愣在当场,久久回不过神。

不接受,不拒绝,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哦”,叫人琢磨不透……

在药炉边守了三日,白浮生前所未有地头脑空泛,昏沉烦躁,药引还是缺一味,也不愿去想青鸾境的事。却偏偏迎来了青鸾境的使者。

童子将那晶莹透亮,三色交融的琉璃瓶子递上,道:“这是方才青鸾境的仙子送来的,说是凌霄花辰时之露,要赠与仙君的。”

白浮生忙去青鸾境外打听,几番辗转下来方听说天界里只一处有凌霄花,便是青鸾境鸣凤林。

而青鸾境的鸣凤林,只一人可以进入,那里是未靡的修行之地……

“我那时当真兴奋,未靡此刻主动来送药,定是暗示了什么……”白浮生瞅了一眼秦玉凌,又调侃道:“脸色这么差做什么,我没别的意思,你可别恼呀。”

秦玉凌无奈,恐怕也只有这种人敢直白地对着那冷面仙君倾吐恋心了,可怎么想也觉得奇怪:“当真是未靡送来?”

“呵,你说呢……寡情如他,断然不会有这份好心的。”

“……然后呢?”

“然后……”白浮生长叹一声,目光悠悠飘远,声音苦涩:

“……然后,我铸成一生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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