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扑中文)写心(六)
“从此我便发觉,自己有了写出人心的能为。我描摹周遭服侍之人的心境,知道个大概……即时我瞎,要逃脱也不是难事。”封黎道。
秦玉凌疑道:“既有了这通心本事,也算夙愿得了,你还有何不满……”
封黎忽而狂笑起来道:“哈哈哈,是呵,我夙愿得了,该心满意足才是……可得知人心的痛苦,你们怎能体会!”
……
写出来的旁人心事,太过真实,有如迎面棒击,避无可避。中听的不中听,均无所遮掩袒露面前,毫无逃避的机会。
“谢公子不过是一个粉头,原先便是流转各家府中的男娼,老爷怕也腻味不宠幸了。”
“这个怪人与小谢绝不一般,八成是从前的相好。”
“呸,这臭瞎子怎这么难伺候,路都走不稳倒要写字,还问这么多,写了又撕了,也不知写些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绝非善类。”
“又瞎,脾气又大,神神叨叨。若非姓谢的袒护,老爷用一根指头都能压死他。”
“这样的废物,早死了才好,省的费心伺候……”
“喝药都能泼在衣上,晨起还滚下床,可怜哪,眼又瞎,又被老爷关着。可怜哪……可怜……”
……
讽笑尖利,诅咒刻毒,真相过于残忍,怜悯又显卑微……没有半点掩饰,这便是旁人的内心,完全真实……
却非是他要的真实!
谁能体会日日夜夜被人诅咒、侮辱、蔑视的痛苦,谁能体会他听闻关于小谢那些肮脏不堪的闲言碎语的痛苦,谁能体会明知会愤懑却仍需听下去的痛苦!
看,他终于知人心,可为何境遇没有半分好转,周围的侍女们疏远他,咒骂他;为何他没觉舒心畅快游刃有余,反觉心焦负重如坐针毡。
耿介的史官猜不到自己落入一个死回环。知晓真正人心,却被那些恶毒真实伤了自己的心,愈发地变得敏感多疑,更不敢相信人心,由此性情脾气愈坏,得罪人之处愈多,再探人心时得知的评价也愈差……如此循环往复,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泥淖中,而这个泥淖全由真实所化,自欺欺人、另找借口,都无从忽视与否定。
他从来不清楚,他写得出人心,却写不出一个完整的人。
当深锁重门又打开,两个侍女都退了出去,踱进个步声轻巧,便知是小谢来了。封黎独坐桌边,砚已干了,扔在援笔凝思。
“大人……”小谢唤道,语带几分惊喜:“大人的身子可好些了么?”
封黎不应,手中的笔被小谢拿掉了,又听小谢道:“这些天府中事忙,竟不得空闲来看大人,您……”
话语戛然而止,久久不再说出一个字。
封黎知他看见了,那双空洞洞,呆愣愣,灰暗暗眸子里,没有这一室的竹帘青案,金兽兰灯,没有面前砚池干涸,毫尖墨尽,也没有面前痴痴怔立的小谢……一个瞎子,百无一用的废物……他该怎么想呢……
只是小谢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身去,大胆揽住了封黎脖颈,温软耳语,细声念叨:“大人还活着,真好……小谢还要等大人著完史册呢……”
“小谢,你浑身很凉。”封黎终于开口淡淡道。
小谢忙地松手,有些手足无措道:“……刚从外头进来,难免身上还冷……大人还是先去床上休息,等身子再好些,那时再写字也不迟……”
“呵呵,你是看我瞎了,当我不能再动笔了不是?……我虽这般,到能写出许多从前不能写的东西呢……”
包括谢容的真心,藏得再深,也定能一样写出。封黎再度捉起笔来,手有些颤抖:“你去给我研墨铺纸。”
谢容默然,乖乖照做了,立了一会儿,又取了一把雕海棠纹银篦子来:
“我给大人篦头罢。”
“我家母上,可是已经不在了?……”封黎问道。
小谢替他拿掉发簪,顿了片刻道:“……令慈……是前月初二去的……一应后事,我也帮着办妥帖了,不会太折损颜面……”
封黎不再做声。虽是早预料到,到底沉痛太过,无从倾诉。
兰麝妙香微可闻,熏灯花焰绕飞蛾。晕黄灯火下,封黎散发披肩,鬒发黑如墨,一把银篦晃动,似弄墨舞文的笔。
一个书字,一个篦头;一个眼神空荡,一个目里凝珠;摸索书字,写的歪歪斜斜,青丝易结,梳得停停顿顿……
手指轻抚他的发,青丝长,千千结,银篦寸寸滑下,寸寸心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这样美好的祈愿,只该在洞房花烛,良宵佳夜,永远只是遥想,永不可能实现。
而小谢只是悄悄拈起一缕,再捉起自己的一绺发丝,轻轻放在一起,绾了个结……
——“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痴想,在青丝结的把玩中陶醉,小谢呆呆看了片刻,眉带一点凄楚,嘴角一抹浅笑,却是如此舒心,幸福得不忍打破。可转眼又摇摇头,将那同心结拆散了……
“大人……我已托人将那史册偷偷誊抄了一份,方才给您拿过来了。您放心,只管往后写便是……从今后的史料,我给您念。”
封黎却道:“……你有这样大本事?还是……秦玉凌有这样大本事?”
小谢愣了,支支吾吾道:“……封黎大人,你现今身份特殊,住在他这……也是安全些……”
封黎冷笑:“你是求秦玉凌将我从死牢里救出来的?我宁死也不求这奸佞,更何况若非是他我怎会被冤枉!”厉声道:“小谢……你到现在还不肯跟我说实话,你和秦玉凌到底什么关系!”
小谢哑口无言,封黎的笔停在纸上不停颤抖,却写不下半个字。
“你是不是他的枕边人?”
这回小谢倒是答得飞快:“不是!”
“那你是不是从前那些官宦的枕边人?”
“……不、不是……”
封黎的手仍紧攥着笔不肯离开纸上,更加怒道:“你让我怎么信你?谢容,这一切不可能都是巧合,你到底干过什么事,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不说!”
小谢仍是闷声不吭。
停在纸上的笔尖洇出一滩墨迹,仍是半个字没有。
“你说你的真心给了我,那为何要对我隐瞒!”
纸上墨块越来越大,执笔的手愈抖愈烈。
“啪!”封黎将笔一拍,突地狂态大作,狠狠地往桌上一扫,笔墨纸砚通通摔地!
谢容慌忙过来拉他,被一把甩开,封黎双手抱头,癫狂地嚎叫:
“你哪里有真心!谢容!我不信你,你的真心,去给其他什么贪官污吏,我不稀罕!你没有真心!我能写世间千万人的心,但根本写不出你的心!你可知!谢容!我写不出你的心!”……
……
“……你写不出谢容的心?”
“是呵,只要意念集中笔上,我能写出任何人的心事,唯独谢容……这么些年,我不管试了几次,均一个字写不出……”
于是,他永永远远怀疑猜忌,离不开谢容,却永远不信谢容。
“那次狂暴之后二日,他过来给我送史册誊抄本,我便书字成灵,化出一只鹏鸟,载着我俩飞出秦府,飞离京邑。我要谢容的心,只同我在一处,哪怕我不知不解。我绝不让他把真心给其他人。这么多年,我恨火焦身,杀心起伏……我对谢容,有杀心……”
那时的二人还想在一处僻静小地生活,封黎继续著史,小谢操持内外,能有四邻融洽,恬淡和美。
可封黎做不到。
他的字受人交口称赞,他的文赋亦得人景仰,只是无人敢和这个阴鸷的瞎子接近。
因他疑心每一个到访的人,他写出他们的心思,他得知他们喜爱小谢,得知他们内心都赞小谢面目清秀,做活能干,脾性温和……而这一切,他封黎都看不到!
嫉妒,愤怒,自卑,他写出旁人心底秘密,却用之嘲讽旁人,他看透所有的人心,可所有人都厌恨疏远他……而唯一留在他身边的谢容,他唯独看不透!
封黎濒临崩溃,无法再与旁人接触,只得和谢容隐居山林。心却越来越重,只觉总有一天,他定会杀了谢容……这是让他安心的唯一道途……
著史一晃二十载,直到秦玉凌二人出现……
故事道完,字尽搁笔。盲了目的史官阴恻恻地笑道:
“如何,秦大人,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你?”
秦玉凌毛发倒竖,紧张道:“既是过去这么久了,况且我真记不起那小谢,你如今杀了我又有什么好处?”
“……这史册中的你,还差一个结局……我杀了你,写上这个结局。”
“若是这样,你岂不是要真实地将你杀人写进史册中!”秦玉凌退后几步,左右四顾,皆无出路!
封黎笑了:“没错……这又何妨,我封家的史,我追求一世,不就是个真字。我杀了你,这个功过,让后人评析!”
说罢快笔直书,念道:“虎!”就见一只猛虎窜出,直扑秦玉凌而去!
“哈哈哈哈,杀了你,再杀了小谢,我再杀了我,天地干净!”……
笑声狂暴,虎威凶猛,秦玉凌窜逃不及,被那大虎一掌拍在身下,一口血呕出!
顷刻间,屋宇摇晃,砖石坍塌,密室上空突地穿一个大洞,粉尘眯眼呛人,封黎不住咳嗽。又转眼,按住秦玉凌的大虎惨叫一声,消失了踪影,又一滴墨落下……
秦玉凌从地上爬起,挣扎着按着胸口缩到一边。那头封黎不知此处突发何事,只得又捉笔要去写,却哀嚎一声,只见双手已被一条绳索缚住。
未靡从上面大洞缓缓降下,袍带飞扬,眉间深锁,少有地藏着怒容。
声音清亮冷冽,道:“封黎。你心生恶念,堕入魔道,若再不思悔改势必成魔。”
封黎摇头晃脑道:“成魔有何不好,神佛救不得我,我便成魔!……苍天无眼,弄权争斗的官场蠹虫得享清福,兢兢业业两袖清风的却被冤屈,这是何道理?”
封黎神色更见疯狂:“我一生正直,不曾害过他人,著史也写的确乎真实,为何还会遭人陷害,落到身下死牢,不能尽孝,而今飘零山野的下场!你说!”
秦玉凌喘了喘气,叹道:
“……你不识人心……”
“你住口!这岂是识人心的问题?我不是傻子!识人心,我就要趋附他人,只记好不记坏,我就违背了一个史官应有的德行操守!你们岂知道‘尊史’二字?!”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叫人敬佩又惭愧。
什么是史,不虚美,不隐恶。这个史官,一生要著“以古为鉴”“为后世法”的史册,他笃行“书法不隐”,坚决而果敢,正气凛然。他本也可效法古之良史董狐,成为当朝“良狐”……
只可惜,他要写今,不是书古。
“我不后悔这选择,我所求的是‘真’,这有何可指责,你们告诉我!神佛不佑,我怎能不入魔!”
急促喘息声中,秦玉凌默然,无言以对。
良久未靡沉沉道:“你若求真,那便把关于谢容的真实也写上罢。”
此时封黎有些焦急道:“小谢……小谢……他怎样了?……你把小谢怎样了?”
未靡冷眼道:“是你杀了他。”
封黎一愣,好久好久,才近似抽搐地笑了出来:
“呵……呵呵……是……是我杀了他……小谢死了,小谢他死了……呵呵……”
小谢死了,他终于完完全全安心了。小谢的真心,给不了别人了,他不必再去猜测,小谢那写不出的真心了……他死了……
秦玉凌愕然:“……你如何杀了他?”
封黎面上极度惨白,僵硬道:“……呵呵……我先前在房中燃的香内放了毒,而在房外燃了另一种毒……在房中吸入半个时辰的人,若在房里待得长久还好,若是出来,又吸了另一种……二者相混,必死无疑……他不该出来,他不该……”
未靡面色不善:“为何杀他?”
“……我在房边设了结界……才去与秦玉凌做个了结……倘或有人破了结界,势必小谢会被带走……我不会让别人带走小谢,出了结界,他只有死……他只有死……”封黎颓唐靠在桌案上,眉痕惨然道。
被极端情绪盲了心的史官,杀害了世上唯一留在他身边的人。
斯人已逝,多少伤心黯然。封黎问道:“……小谢的尸身在哪……让我再摸摸他……我要同他死在一处……”
未靡冷然道:“没有尸身。毒发一刻,他便已灰飞烟灭。”
“什么!”封黎瞪大空洞的双目,惊骇道:“你说小谢灰飞烟灭?怎会?”
“……谢容他……已经死了很久……我似乎记起来些了……”秦玉凌按着隐隐作疼的脑袋道:“我当初……做过谢容的买卖……”
未靡接道:“谢容是还魂的鬼。从你出狱至今,陪在你身边的谢容不过是个还具有肉身的鬼……只不过和一般的借尸还魂成人不同,他用自己的身躯,那身躯没有心。”
“……”
“关于谢容的真实,你也敢记在史书中记上一笔么。”
不过是一个平凡小厮的故事,模样清秀些,小小年纪就被荒淫好色的主人家玩了。从此家宴中,被介绍给各样的官商,后又流转在各家府院之中,一家腻了,拿去送了另一家。不被作为完整的人看待,他只是别人玩赏的饰物,花朵,还并不是珍贵稀罕的。
这个小厮其实手脚麻利,头脑灵活,不甘心侍人床榻,每每要摆脱这样的命运,就被主人家打个半死,有时也被撵。当惯了奴才的人,没有其他的本事,他又另寻新一家的府上做活,重复着又一次的经历——当过一次陪床,永远不会有人拿他当正经人看。
直到被张侍郎在路边踢打,直到有一个人跨马而来,他躺在地上,半眯着眼觑着,那人风华正茂,神采飞扬地跨坐马上,眉目间透着绝对的正直耿介,身后柳条依依款摆,柳绵快飘入自己的眼中……
这个人救了他一命,给他治病,给他银钱,在这个人的眼中,自己不是被当下作的小厮,而是人,完整无缺的人。
为这一命之恩,为这最初的尊重,他为报恩操劳了一生。
他去为他偷出起居注,夜夜送去,是真心想见那本史册完成,真心想拂开那人眉间的浓云。
起居舍人常要他陪侍,才有机会进到起居舍人房中,偷出真实起居注。主人有时见他回来的晚,不顺心便打骂,他为起居注一次次忍耐,捱过苦痛,但无法掩盖替那人分忧解难的开心愉悦。
然而当起居注泄露之事传出,起居舍人将他捉到房里责打,往死里责罚。他害怕,反抗之时,失手杀死了起居舍人……
他还惦念着起居注,杀了人后连夜誊抄,此时却遇见了阴差勾魂。来的阴差不是别人,正是秦玉凌……
害怕杀人之事被发现,不得不与秦玉凌勾结。
从封黎府中出来后便去到薛太史府中,凭着聪明伶俐,又是和封黎关系好的,成了薛太史重用的人。他替秦玉凌偷出当年薛太史私通叛王的信札,他给秦玉凌通报一切薛太史与其同党的动作……
他助纣为虐,他为虎作伥,害死薛太史,牵连众多官员,他算立了头功……
只是万万没想到,秦玉凌会连封黎一并陷害。他接济封家府上,他为封黎去跟秦玉凌商谈再做交易。
可生死簿上注定之期,无从更改。于是他换。
“拿我的心去赴宴!让他活下来!”他跪地哀求,哀求替死这一回:“他有无双的才华,让他著完他的史册,他封家的史,不能断在他这里……”
他们剖开他的皮肉,取出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他却是笑着。他心装着的,只有那个人,满满地容不得其他,而他不知自己的心,可以如此明丽殷红,可以这样热烈跳动……
他用自己的心,换了封黎的心。他的一颗真心,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
阴差秦玉凌多少怜爱他生得清俊,想收他做房男妾,不忍他就死,便用了阴间的邪术,将他的魂留在残躯之中。一连躺了好多天
他从此是个失心人,或是失心鬼。
秦玉凌忙着与个狐妖周旋,也就忘了他这号人。可终于见到封黎时,那人已全然变了。
盲了目,盲了心。却多了可以写心,可以书字成灵的本事。那人后来一直纠结在写不出他的心的痛苦中,因为他根本没有心,怎么能写……
他与封黎乘鹏远飞,忍受迁怒,猜忌,怀疑,妒火,杀意,却不离不弃,不曾抱怨半个字……最后死去,也是预料到的,总有一天,封黎会杀了他……
这样算不算真心?他已经没有心,再掏不出一颗来给人瞧,告诉他,这就是我的真心……
这便是关于谢容的真实。
……
封黎呆站着,一动不动,好似化成了石头。
也不知何时,那枯槁的容颜终有些动容。秦玉凌眯起眼望,却是两道血痕,从他空落落眸中滚出……
红泪盈眶,相思泣血。
那个小谢,竟是早就死了。瞎了的眼眸中,早印不出瓷面桃腮,玉琢风骨,就算没瞎,他也只看得见面目苍白,形销骨立的小谢……瞎了眼,看不清小谢模样;盲了心,才看不透小谢的心……
他以为小谢没有真心,他以为小谢不曾给他真心,其实真心早就完完整整给了出去,繁花再艳,春阳再暖,比不得小谢心血殷红温热。
“小谢对大人,只有完完全全一颗真心……这颗心我谁都没给,都给了大人……”
“您摸摸……摸摸小谢这颗心……我只给了大人您……”
封黎摸着眼眶流出的东西,一霎恍然。
这样的小谢,他杀了他。
“……谢容这一生,所作大恶也多,你那求真的史册上,不该记上么。”未靡道。
封黎点点头:“……是的……是该记上……这坏孩子……他怎能这般坏呢……”
手上的绳索被未靡收回,封黎颤抖着摸了笔,摸着了墨,提着笔呆立好久,道:“……秦玉凌,你替我找找我的史册,我找不着……”
不等秦玉凌动手,未靡就直接袖管一翻,一本史册便从地上翻到封黎跟前。
封黎颤抖摸索着他的史册,哭出的血沾满手上,又染上了那册汗青……秦玉凌这才发觉,他那册厚厚史书,前头竟都是空白的……可他不是说史书将尽完成?……
……
“大人……我已托人将那史册偷偷誊抄了一份,方才给您拿过来了。您放心,只管往后写便是……从今后的史料,我给您念。”
……
……这个小谢,这个会扯谎,不诚实,却又太真心的小谢。
很多时候,人对于真实太过苛刻,却不该将真实与真心完全挂钩。人心知道多少并不太重要,只是不要轻易怀疑与否定一颗心便好。偏偏许多人不知。
封黎把笔许久,要写上小谢,杀害起居舍人,要写上小谢,与奸臣秦玉凌为伍,要写上小谢,祸害薛太史一党……
史书的笔触,如此客观,如此冷静……他的小谢所为,就要用这样的笔触留在千古,供后人评说,供后人去笑骂:这一个男妾似的妖祸……
可是为何这时,眼里似乎能见到东西,那一个个背影……无论是夕烟柳色中的,还是竹窗风帘后的,或是背着一个小小包袱,跨出自家的门槛……小谢的身影,这般明晰起来,还如最初时美好……
这样的小谢,到底不忍心。
史官写了个字,念道:“火。”
蓦地见倾注心血的史册上一把火焚起,秦玉凌惊道:“你怎么烧了!”
封黎笑笑,心碎又温柔,空空的眼中有了神采:
“……这样的小谢,到底不忍心,用那样的笔触写他……我做不到真实,我求不到真实……我啊,并非一个良史……”封黎血泪如注:“我让他失望了……可是我终究,写不出那样的小谢来……”
他可以忍痛在史书上记上薛太史功过,却不忍用那样的笔法,去写自己的心上人。他不是良史,他是个七情六欲,为情所困的凡人……
那册史书不过片刻,只余了一捧焦灰。
秦玉凌眼眶涩然,忽而又疑道:“小谢既是鬼,又没有心,怎会中毒而死呢?”
未靡道:“只因封黎用的毒不是凡人的毒,而是魔界的毒,就是这种半人半鬼的东西也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未靡忽而肃容道:“等等,你这毒,从何而来?”
疲惫至极的封黎道:“……我的心魔……有时在梦中,告诉我毒藏在屋里何处……”
“不好!”
未靡瞬间移至秦玉凌身边,揪住他的后背拉起,飞出密室,直腾上天!
秦玉凌只来得及看见封黎眼中窜出一只绿蝴蝶,然后整间屋宇一声轰响,尽成粉末!……
……一代史官,埋骨灰烬。
穿云走雾间,秦玉凌心内焦灼,吼道:“这是怎么了!”
“闭嘴。”未靡首次如此焦急地厉色:“魔界的人追来了。”l3l4猫扑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