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扑中文)怨骨（四）
顾子皓后又看上了邑中徐老爷的千金。这徐小姐是一心要赴京选秀女的，才识过人,心气高傲,顾子皓这样的,根本不屑一顾。
顾子皓曾想：这女子倒如沈含祯一般,有才学,有技艺,又美貌过人。便十分喜欢,三番五次去造访府上,还又着司梦辰替自己写诗文送去,这才使得徐小姐有回音——
本身自有才识的女子，自然是仰慕胸中有学问之人的，再加之心性清高,有人作诗送来，怎能不好好回一首，以挣个才女的脸面。
一日徐家的酒宴，顾子皓也受邀赴宴。席间那些人行的风雅酒令，都与些诗词古曲相关，顾子皓最怕这些文绉绉的，忙推说有事便不玩了，径去后院，要偷偷一访佳人。
叫个小丫头给徐小姐闺房里带话求见，徐小姐回道：
“现今宅内人多嘴杂，只等筵散后，在东墙外第五个花窗下候着，那时叫人传信。”
顾子皓心下暗喜，没想到徐小姐对自己倒有几分钟情。一直捱到了筵息席散，便真的立在徐府东墙外第五个花窗边等着。
思慕美姝，以诗文寄情，趁良风皓月相约，如那些戏文中一般，才子佳人，两厢钟情，墙头密约，也是风雅婉转。
时值九月末了，秋风带劲，吹人萧索，顾子皓穿得不多，足足在那花墙之下，立了一个时辰，冻得手脚僵麻。想着许是徐小姐支不开周围之人，因此耽搁了，只得耐着性子侯着，任风灌衣袍。
终于听得那花窗里有人学了几声寒鸦，想是接头暗号，顾子皓大喜，连忙靠近花窗，凑着耳朵听——
“哗！”——
一盆冷水登时从天而降，泼了个当头！
顾子皓已然傻眼了，呆呆不知所措，只听里头有人道：
“那头的公子哥儿！小姐说了，你这根本就狗屁文采不通，还托人写诗骗她，着实可恶。如今还肖想玷辱小姐，这种下流登徒子的招数，就该教训教训！”——
顾子皓只觉如针刺耳，却半句话回不出……半是冻得齿冷，半是心寒如冰。
他顾家大少，从未受过这般折辱……
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自己哪点值得这般对待，不知自己的一腔热忱为何换来这深秋的一盆冷水。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
怔怔回不过神，全身冷得成冰，脑子一团浆糊，脸上好似被人扇了好几十个耳光……顾子皓缓缓蹲下，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竟委屈得低低嘤嘤呜呜抽泣起来。
夜寒风紧，声声如刀，骨冷肌寒也不知觉，就在原地颓然蹲着，一动不动，直到三更天过……
月凉星稀，鸦雀无声，忽而巷口悠悠走来一人，一盏纸灯笼摇曳。
行到顾子皓面前停了，影儿遮住了蹲在地上颓丧之人，只听熟悉声音柔缓道：
“回家罢。”
司梦辰就站在面前，也不问，也不怪，见他不起身，便也蹲去，拉了拉他袖子。不由皱眉——全是冰冷。
“……快回家，用热水泡一泡，便好了。走吧……”用力搀起顾子皓，心疼地叹了口气，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了，披在顾子皓身上，扶着他犹在打着寒战的身子，缓缓地往前行去。
一路无话，行到城郊，顾子皓眼泪忽地又吧嗒吧嗒掉出，竟嚎哭起来。
他有太多不明白，他有太多委屈：“我从小死了娘亲，二娘虽疼我，那也是看我爹的面上。什么叔叔伯伯，都不是真心喜欢我。我就想要个像娘亲一样和我亲近，彼此接纳的人……可为何都不如意？……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孩童一样地嚎哭，孩童一样地呼唤，司梦辰只能给他一个肩膀，安慰地拍拍他的臂膀。
“……徐家的女儿不也是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样样通达，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不也是长得出众妍丽，为何她不像含祯姑娘？为何她不像含祯姑娘一样呢？”
司梦辰神色微变，问道：“……像含祯，怎么样？”
“……为什么她对我，不像含祯姑娘对你一样。可以真心相待，可以抛却周遭外物，用心相守？……”
司梦辰干咳道：“……别胡说……含祯她，未必对我是男女之情。真心相守……就更谈不上……”
“那你把她让给我好不好？”
“什么？”
顾子皓自知失言，便不再提，只问：“徐姑娘究竟为何如此憎恶我？”
“……她那样志在入宫的小姐，本来就心高气傲，再说她之家室外貌，都不比你差，自然她挑人有她自己的一把标尺，你有何过人之处，能入她眼？你若身有文才，那文才便是她能中意你的东西。偏偏这点上你作假骗她，她岂能不恼。”
“……若是含祯姑娘呢，她也会这般对待我？”
“……她不会。”司梦辰笃定道：“……含祯性子虽开朗，却并不泼辣，也不娇纵……说起来，倒是很温柔宽和的人……虽一样是大家出身，含祯到底不是被娇惯出来的，没有那些任性野蛮的心气，而徐家的这女儿，显然是被宠坏了的，一身火爆脾气，全然自大自负，定然不会顾虑别人感受，一味随心所欲，比你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子皓嘟囔道：“为何我遇不上一个如含祯姑娘般的女子……”
司梦辰缓缓摇头：“……就算遇到，你也不会爱上沈含祯。”
顾子皓惊讶：“为何？沈含祯哪点不好，她正合了我心里喜欢已久的感觉。”
“因为你永远只会忽视这般温柔善良的人。对你愈好，越会被你不珍惜。再来千次万次，你都只会爱上如徐姑娘一样厌恶你无视你欺辱你之人。因你骨子里，只爱混蛋。”
司梦辰极少说出这样言辞激烈的话来，顾子皓听得也有些诧异。他为何这样确信自己不爱沈含祯，为何确信自己不懂珍惜，为何确信自己只爱混蛋……虽然自己从前的感情，确乎许多次都被混蛋娘们耍弄了……
顾子皓立马辩道：“我是真喜欢含祯姑娘这样的，我发誓！你非我，自然不知我心里喜欢什么。若有机会让我见到含祯姑娘，我立马将她娶回来，哪像你扭扭捏捏。”
是呢，司梦辰非顾子皓。可是他的确，比你想象的了解你太多。
司梦辰也不再继续谈下去，只道：“……今夜本是赏月吟花的好时辰呢。”
顾子皓亦抬头望望头顶冰轮，他可不通这些对月成赋，惜花泪流的情操，便问：“……大哥半夜为何还在城中闲逛呢。”
“……以为你是酒醉瘫倒了，来接你回家。”
接你回家。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感情，夜深人定后，有人会大老远出门，寻遍巷陌街衢，找到你，把你接回那个你们共同的屋宇……这样的情，与亲人无异。
顾子皓心头一热：“……大哥，你若是我亲大哥便好了……”
多傻气的一句话，多真诚的一句话，有血缘的亲人也好，结拜的义兄也罢，挚交之情，不过是将你从冰窖中拖出，将你接回家，这样简单。
只惜世间事，总不如人想象简单。
一回顾子皓又摆宴留园，请了当红的戏班子来唱堂会，听说这班子将那《白蛇传》老戏，给新编了一出《青蛇》，便觉十分有趣，点了名要演全整本。
那一日司梦辰难得地出现在众人之前，坐在顾子皓身边，一言不发听完了整出《青蛇》。
这戏中的青蛇呵，打小就跟随白蛇身边，她仰慕的崇拜的，一举一动都有意模仿的姐姐，爱上了一个凡人……从此这个妖冶妩媚，修为高深的白蛇，变得如普通妇人一般，人类的情怀，掩盖了她本来为妖的光华……人类的情感，是多神奇的一样东西。这好奇的青蛇，终日想参透这一命题，她观察着姐姐与凡人之间种种，她学着姐姐的样子去体会其中的感情……她爱上了这个凡人……
台上生旦一步一式，觑眄含情，张口启唇，声若天音。彩袖罗衣，已迷人眼，浓情蜜意，方乱人心……
左边的他目不转睛，右边的他全神贯注，共醉这一出戏里，同耽这一场情中……
晚间司梦辰居所，点了一盏琉璃灯，映得人心斑驳，眼波迷离。
顾子皓伏在榻上，枕着司梦辰的腿，阖眼侧睡。司梦辰便就着一点灯火，替他掏着耳朵。
发丝轻软，蜿蜒膝上，拈着金耳勺的手，动作仔细温柔。
“……今日《青蛇》，你觉如何？……”顾子皓问。
“……极好。我甚喜欢。”
耳边絮语，低低如诉，气息绵绵，暖暖勾人。
顾子皓忽觉心襟摇荡，脑中原是那青蛇白蛇与凡人的纠葛，却怎生突然混进了司梦辰与自己的身影……
在这个男人身边，顾子皓只觉得心安踏实。他可以卸去一切防备与伪装，他可以是真实的自己，这个人不会用世俗的眼光去考量他，不会嫌弃他，他是顾子皓最亲近的所在……
这一室的香料，熏得人昏昏沉沉，又将人思绪沉淀得十足深远。
同样全心地仰慕，欣赏的，包括他与沈含祯之间的情愫。
顾子皓所向往所迷恋的，不过是如司沈二人这般绵长悠远，又纯真质朴的桑间濮上之情。
他不由握住司梦辰腰间那只碧绿蝴蝶玉佩，仔细对着那盏琉璃火端详，轻声问道：
“……你说，青蛇爱上许仙，是因为她本就爱许仙，还是因为她爱的其实是她姐姐，故而才爱许仙？……”
司梦辰替他掏耳的手霎时停住了。
许久没有声音，也不知是愣了多久方道：“你说呢？”
顾子皓放下那只蝴蝶，答非所问：“……那我想，我是真爱上含祯了。”l3l4猫扑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