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扑中文)天涯（五）
他披了一张长大斗篷,裹住半张脸，隐没人群中。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平南文学网)
开阳城人来人往,这熙熙攘攘，笑逐颜开和乐融融的众人之中，他竟那般生硬和局促。毕竟是常年征伐不惯安定的暴君，已然不再谙知安居乐业四字之意。
天涯还是掉转了马头朝他行去,就和从前一般,总要试图朝他靠近,向他靠拢，或许已成了一种本能。何况,他欠她一个答案。
金鞍玉勒,白马生辉，马上之人华光冶艳,神采熠熠，不是当年平庸可怜的小师妹，不是那个躲在深府担惊受怕的闻人夫人，这是开阳城土门首席，她是盛放在墨玧手中的国色天香。
闻人熙深刻眸子里，倒映她渐渐行近的身影，还有若有若无的自嘲，和或深或浅的苦笑。
牵马清江畔，没蹄草依依。年年春时燕子还是飞回，柳梢低处黄鹂仍鸣旧音。人还是去年人，心却隔了一个天涯，彼此望不真切。
也谈不上恨，似乎也谈不上爱。犹若遇到了故园的旧友，问个景况这般生疏简单。
“……你怎的到开阳城来？”
闻人熙不曾直视她，只看前路道：“听闻开阳城土门首席已经换成了个年轻女人，便过来打探下情况……如今的确证实了，那个人是你。”
是她，对啊。那又如何，你证实了这个消息，是喜，是悲，是惊还是怒？
可他那张从不肯轻易改换表情的脸，就如同他的面具，那面具下的心意，她可曾有片刻的揣测分明？她不再猜了。
“我没死。”她只是淡淡地道，淡淡地好像已经忘记了被放弃的绝望，与那时生死之间的挣扎，好像一切从不曾发生。
闻人熙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片刻后方道：
“恩。你没死，这很好，很好。”
很好。这两字便是他对她尚在人世所有的感触。
沉默使这一路芳草变得更是延绵到天外，步履沉沉，心事重重。
终是闻人熙打破僵局再问道：“你在这开阳城可还舒心？”
“嗯。从未如此舒心过。”
这话不假，开阳城有她要的一切，有她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她还缺什么呢？
闻人熙的面色又黯淡了一层，自嘲地冷笑一声：“我原先是想来让你跟我回扬羽城，如今……呵。”
“……回扬羽城？可能吗？……永远不安心的日子，永远有你在外面挑事，仇家找我算账的时候，永远都要担心，是不是马上又被你抛弃在顾城等死……”
说不怨，怎么可能，若不是遇上墨玧这样的仁君，或许她早在乱军之中尸骨无存了。
闻人熙再不是那样骄傲得不可一世，他难得这般真诚示弱：
“是我对不住你。”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强词夺理，天涯多希望他能分辨几句，哪怕找一个不像样的理由，告诉她他那时是迫不得已。可他没有，他一句对不住，坐实了当日他已默认了天涯和那个残部的死亡。
天涯强睁了睁酸涩的双目：“都是命。呵，也全赖我命硬……不然也不会遇到墨玧。”
一提此人，闻人熙便像毛发尽竖的斗犬，一股子戾气霎时冲出。
“墨玧……他待你如何？”
“极好。”
“……莫要太过轻信此人，他绝非众人所见一般仁厚。”
天涯笑：“你何时也学会嚼舌根了。若说不仁厚，谁又比得上你。”
“天涯！”闻人熙沉声喝道，俨然有些动怒，稍微平复后道：“……你我之间夫妻情分不浅，我所说所为，绝不会害你。”
“夫妻情分？……”她无奈摇头：“师兄，我和墨玧，才是夫妻。”
……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
也不知怎就想起这诗来，只不过有新人的是她而已，何况新人未必不如故。
只有那些与故人重逢的凄凉情绪，无时无刻不在。
闻人熙有些惘然，不再做声。他似有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尖嗓眼，可他说不出。
“……墨玧他予我安稳生活，富贵起居；予我温柔关怀，无微不至地照拂；他真切关注我之喜怒，我之癖好，我之需求；他那样想了解我……他比你，更适合为人夫君……”
话虽刺耳，却是她真心所想。墨玧给她的，才是爱。
“墨玧他宽和仁厚，同是一座城池的武力最高者，他的心志是保全更多人存活，去营造开阳城的安乐繁华，你的心志是摧毁以及杀戮，用征服别人去扩充自己的势力，去血洗你的江山……他比你，更适合为一城之主。”
闻人熙摇摇头，苦笑连连：“……也罢。也罢……”他努力掩饰面上的阴霾，狠戾的双目中始终挂着浓浓的哀凉：“……不曾想，我在你心中，早已如此不堪。”
天涯噙泪回问：：“那我呢？你尚且在我心中，我可曾有片刻走进你心中？”
“……”
“我当初崇拜你，喜爱你，追逐你，在我心中你便是英雄。可我呢？我要怎样努力，才可以和萧如雪一样和你并肩联袂，像她一样可以站在你的身边与你同进退共生死？我要怎么努力才可以像她一样和你做携手踏遍天下的神仙眷侣？！”
“不准做如雪！”闻人熙暴吼道：“就是不想让你做萧如雪我才想让你躲在我的身后！你为何不懂！”
他像一头发怒的猛兽，双目通红，胸膛起伏，气息不定。
天涯一时呆了，怔怔地看他，愣愣道：“……什么意思？”
那只怒气冲冲的野兽坐了下来，面朝着一江碧色，扶头垂首，舔舐着自己的伤怀。
“……知道如雪怎么死的吗？”
那是天涯头一次听他如此伤心，也是他首次谈起萧如雪的死因。
沉郁声音中有深深疲惫，徒劳悲戚，唤不回的愧疚与偿不尽的亏欠。
神仙眷侣，并蒂成双，执手并肩，有闻人熙的地方，总有萧如雪。
出龙潭，入虎穴，斗凶兽，闯敌营……没有片刻分开。
“看的人歆羡他们举案齐眉，恩爱非常，却只有闻人熙知晓，他们这一路的艰辛。
“你可曾看到过我同如雪被异兽撕咬得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你可曾看到过她受了重伤我从泥地里把她拖回来；你可曾见过我们才一跑开，巨石就在我们身后半寸掷地？……你都不曾知道。
“上了战场，萧如雪便不仅仅是我妻子，更是我之战友。我与她出生入死，约好了生死不离，鬼门关都要同闯。
“我曾以为这是爱的最好方式，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你看，多好，到哪都一起，患难与共，贫富同享，一起去经历，去体会，在我的江山中，时时刻刻有她的身影……那是她和我一起打拼的……
“可我错了。”
死里逃生，并非次次都如此侥幸。
那一回闻人熙率兵路经骁蒙城，谁想骁蒙城军队突起袭击，又有先斩闻人熙再攻下汨水城之势。敌方狡诈，队伍被骑兵冲得七零八落。敌方直冲闻人熙而来，凶狠剽悍。
他同萧如雪奋力厮杀出了乱军，一路奔逃，身后的追兵数百，紧追不放。
他们如林中迷失的鸟，慌忙窜进险恶的小路，一面摆脱追兵，一面寻找返回汨水城之路。
“必须快走！如不赶在骁蒙城大军之前回去，汨水城危险！”
闻人熙心焦万分，十万火急，马不停蹄地朝汨水城方向赶去。
如同往次一样，萧如雪还是紧跟在他的身后，只是这回她似乎沉默许多，脚步也有些虚浮。
一心要赶回城邦，抗敌保城的武力最高者，满心满脑只有最佳的捷径，最快的路线，以及对身后追兵的警觉。他是个成大事的男人，知道此时应做什么。
星夜兼程，披霜带露，忙投急趁，两天一夜了，便连闻人熙整个人也是困乏不堪。眼看又要入夜，身后没了追兵动静，想是暂时甩开了。
闻人熙停住脚步，低声道：“……在此处休整一阵，莫要生火，我去寻些野果。”
那一直在他之后缄默的女人，慢慢踱至他眼前。
最后一丝微弱的暮光，拉长的嶙峋树影在她身上晃荡不休。她终于走出那些树影，脸色惨白。
“……如雪？”闻人熙觉察不对劲。
她的手一直掩捂着腹部，从那里面，渗出殷红血色。那手挪开，才发现她的衣袍已红了一大片，一些血渍都已干涸。
“……她其实在我们遇袭那日，腰上便已中了很深一刀……只是她一只隐忍未说，而我，一直也未察觉……”
闻人熙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微颤：“到我知晓那时，伤势已然很重了。……再这样奔命，她一定会死……”
慌忙赶路的男人，没关注妻子是否有伤情，而他的妻子，隐忍伤痛，不吭一声，一路追随。
没人知晓她是如何撑着走过那些险山恶水，野木荆棘，没人知晓她是如何赶上闻人熙的大步流星……
或许她凭着这口气可以陪他一路无知无觉地冲到汨水城，在她的意念中，只要是为丈夫所做之事，她便可以义无反顾，忘疼，忘我。
这中途的歇脚，当丈夫看向她时仓皇的眼光，拆穿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坚强假象，她才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从天空戛然坠下。
才觉察原来她伤势这般重了，才觉察原来她已再也赶不了路了……
那一夜，闻人熙抱着她，小心地替她将已融入伤口的织物清出。他心急如焚，前所未有地恐慌和焦躁！
“你莫要用这般眼神看我……”闻人熙瞥了一眼天涯，叹道：“……你可是在想，我将如雪扔在了半途，自己赶回了汨水城？呵……知道我当时怎样想么？
“我想，我只救城，也要她活。我绝不会丢下她。”
“闻人……快走，好像有人追来了……”萧如雪向来耳力灵敏，虚弱道。
闻人熙立马搀起萧如雪：“忍着点。”
萧如雪摇头：“……你自己走罢……我行不动了……只会拖累你……”
“闭嘴。”
他执意拉扯萧如雪，使出气劲扶她奔去。
从未有一刻，感觉脚下之路如此坎坷和漫长，那是他奔走得最为疲惫的一段路。
忧虑，惊心，还有无边无际的绝望……手里的躯体越来越沉，他知她的生命在他手中慢慢流失……
这个暴君，前所未有地惶恐。他如此害怕，害怕这一次，萧如雪挺不过去。
毕竟是已经日夜不休地赶了两天的路，这一次又是使用气劲负重而行，终于将追兵甩开之时，闻人熙已是气力透支，不得不再度停下。
那是一个枯树林，林间有个小湖，繁星落在湖中，闪亮如女人眼中光彩。
萧如雪头靠在闻人熙肩膀，低声喃喃：
“……你看看夜空……看到北辰了……汨水城便在那个方向……你记住了……”
“我当然知道。你莫要说话。”
萧如雪笑：“……你带着我，逃不出去的。你不能赶在骁蒙城之前回去，汨水城就要完蛋……闻人，你要英名扫地咯……”
“不会的。你睡会儿，我也闭闭眼。”
她握了握他的手，那指尖冰凉，是他一辈子不可忘记的触感：
“我伤口很疼……方才过来时瞧见，那边林子里有些可以止血的药草……你去给我摘些……我很累，先在此处睡一会儿……”
闻人熙将她小心靠在树丛边上，道：“那我过去摘些，很快。”
她点点头，看着他急匆匆地消失在眼帘中……似乎，太急了些……
然后她的眼中，只剩了一片金灿灿的湖水……
当他回到他们藏身的树丛，已没了萧如雪的踪影。
他疯了一样在林中四处寻找，只找到了湖边一双蒙尘的靴子，和湖心的阵阵涟漪……
那其实是个太美的夜晚，是个应该沉醉欣赏的夜晚。
静谧林海，一方镜湖，树木枝干扭曲出美丽的形状，萤火点点，缀在草木从中。
还有那沉进湖中的璀璨星空……
从容赴死的女子，并不那么畏惧那会吞没自己的深湖。受伤之重，已经不能再快速行进，她只会拖累脚程。他不愿放弃她，她只好自己替他做出一个决定。
只有她死，她的夫君才可以无所顾忌地摆脱追兵，挽救他的城池。
她在水边脱掉了靴子，光脚迈进了湖中。湖水温柔，如爱人的披风，总给她遮风避雨；水草招弄，如爱人的手臂，轻轻抚着她的身体；满湖星光，如爱人的眼波，含情脉脉地凝睇……
她的衣袍在水中飘起，延伸开来，如湖中绽开的白莲。她一步一步，坚定地朝湖中走去，被水洇湿的伤口，不知疼痛，那一身伤病，反而轻松了许多。
水没过了腰，没过胸，没过脖颈……
她已走到那片星辉斑斓的最中央。她慢慢地转了个身，面朝着他所在的方向……
微笑着仰去……
水纹波心，悠悠回晃，圈圈涟漪，缱绻叩荡……
……湖里埋葬着星星，湖里埋葬着她。
说不出话，只剩回忆中的伤感，至今侵蚀人心。
萧如雪的死，原是这般回事……
无怪乎他如此不忘萧如雪，一个女人为他而死，换做是谁都不会忘却。天涯也不由得唏嘘不已。
闻人熙沉沉问道：“……你难道真觉得这样进退与共好吗？”
他肃容道：“我是个不安份之人，我有太多看不顺的东西，只想通过武力和权力去改变，我本身便是危险之人。跟我太近，就得死，如雪便是例子。故而，我不欲你成为第二个如雪，才将你置于我的羽翼之下……却不想，竟成为你怨恨我的理由……呵……”
天涯摇摇头，思索了半天才找出句话来：“……师兄，或许……你的危险，本来便与我是冲突的……你我不适合……”
“难道墨玧不危险？”
“不一样。……墨玧他……不一样。”
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她却说不上来。
那日天涯与闻人熙仍旧话不投机，不欢而散。心里却一直回想他当日所说。
承认吧，她与萧如雪差之太远。萧如雪可以为他出生入死，豁出性命，而她连在他羽翼下担惊受怕都无法忍受。
到底是萧如雪太坚强，还是她太脆弱。她自愧不如。
牵马回到金门首席府上，已是入暮时分。天涯换了身衣服，稍作洗漱，也没见墨玧那边叫人来传饭。
疑惑着，便自去墨玧苑里寻他。
墨玧在剑室之中，盘腿背门而坐。反常地只点了几盏烛火，一室幽暗昏昏。
“小玧，在练剑么？”天涯掩上门，走近他：“今日苑里不做饭？”
墨玧不答话，也不动。
天涯上去碰了碰他：“小玧？”
阴沉沉的脸，面容绷紧，已有几分薄怒。
天涯再问：“小玧，你怎的了？该不是走火入魔了罢？”
墨玧一把把她手推开：“别理我。”说罢站起身扭头往内室走，也不看她。
“你这是怎么了？”天涯急了，追上去道。
墨玧这才停下来，拧着眉头问道：“你今日和谁在一起？”
天涯被问得愣了半晌，方回神道：“你叫人跟踪我？”
“呵，还需要跟踪？是你二人招摇过市了罢？”墨玧十分动气：“我什么时候允许扬羽城的暴戾之徒在我开阳城这样来去自如了？”
“……你知他是谁？……”天涯细细思忖片刻，叹道：“……那你一定也知道我是谁了……”
墨玧直直看她，有些愠怒又有些醋意：“……原先只是猜测，如今证实了……你如今可是和他还有关系？”
“没有，”天涯忙摇头：“自打我被安排到鹿石城后便再也没见过他，后来的事……我都是与你在一起，你都知晓的……今日也只是偶遇……”
“那今后呢？”
“……今后？……还能怎样……我是我，他是他，昨日之日不可留，他与我还能有什么瓜葛？……”天涯脑子一转：“……小玧，你不会已经派人去追杀他了罢？”
墨玧瞥了她一眼，怒道：“怎么？你怕我杀了他？我墨玧至少还顾全开阳城百姓的周全，怎会在我城中大开杀戒？何况暗算偷袭这些下流手段也非我所用。”
天涯才松一口气，便听墨玧冷声道：
“不过，无论有没有今日之事，我杀闻人熙都是迟早的事——”
开阳城武力最高者，天生的贵族，骄傲地宣告：“一个屠城暴君，血债成千上万的凶徒，我墨玧，势必诛之。”
是呢。他是会为爱情直率地醋意大发的青年，却也是个光芒耀眼，争名夺利，铁血江山的武者。
“……你对墨玧，是个什么心思？”秦玉凌问道，无论如何，他似乎都难在这个女人身上寻到那种真心爱慕的情感。
“……你猜呢？……像他那般的男子，会有女人不动心吗？他与闻人熙不同，他温柔善感，他会为你微笑，为你吃醋，为你生气，为你欢喜……你能深切地感到，这个人的情绪是在你身边，这个人他……爱你。”
“他既说要对闻人熙宣战，你又如何抉择？”
天涯缓缓抚着那扇屏风，话锋一转：
“可曾听闻这世间有类最神妙的术法，总与时光相关？”
一直面无表情的未靡眼神忽而锐利起来，待她继续说下去：
“又是一段机缘巧合，我与这类术法有了接触。”l3l4猫扑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