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两年了,有各种变动,各种事情,没有什么时间静心写东西。
总算写完这一章,接下来又不知何时再动土了。
这里总归留了念想,若有时间静下来了,就来填一填。只为了自己好想给所有的故事一个结局。当她星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到原先熟悉的那座城池,却见遥遥火光攒动,狼烟熏天。
天涯心下一惊,怎的扬羽城已经遭逢战事?
现下不知情势,又尚分不出是哪些人马,还是先寻到闻人熙为是。天涯忧心万分,如若此时墨玧率军而来,后果不堪设想。
她对扬羽城十分熟悉,当时又身为暴君闻人熙之妻,不得不时时想着避祸躲灾,因此扬羽城内,早已挖通密道通向城外山林。
天涯便急忙悄然远离战场,往山林子钻。那条密道自扬羽城中闻人熙寝房而出,自闻人熙从汨水城到达扬羽城后便开挖,一直延伸到三四座城外的大荒中。
密道现今的尽头在何处,天涯不知,她也从未走完密道的全程,只是凭着她与闻人熙分离之前的记忆推测,来到群峰叠嶂的大虚山。
“既是群山之中,密道又定是极为隐秘,你是如何找到?”秦玉凌不禁疑道。
“我原先也觉希望渺茫……可是,”天涯讽刺一笑:“我遇袭了。”
“怎会?”
“我当时亦是疑惑非常,山中一队人马将我包围,我边战边跑,他们又不伤我性命,好似要将我活捉……声势倒是十分浩大,刀光剑影呼喝震天,只是当时一心逃命,并未来得及细想。也不知冲了多久,我几乎气衰力竭之时,他出现了……”
闻人熙一柄□□横扫,飞沙走石,气动河山,一霎震退十数杀手。
他仍是那般身姿英武,一手将天涯扯上他的战马,护在身后,吼道:“第九阶第二层!”
土门术法第九阶第二层:破釜沉舟。听得他指令,天涯原先慌乱竟立即减半,也顿时了悟,在马后催动内元,只使破釜沉舟,配合闻人熙作战。
闻人熙虎目含威,戾气恣睢,他是无往不胜的战神,也是杀戮无情的暴君。
“呵,都笑我土门平庸愚钝,今日,便让尔等开眼,何谓土门之威!”
闻人熙跃马而起,出枪狠厉,招式频急,一掌气出,便可震得杀手爆体而亡。
而土门术法最擅防御,他二人都是修习土门,此刻犹如金刚罩在身,杀手的杀招一一挡开,竟伤不得他二人分毫。
游走不到二十招,这十数杀手已血溅身死,成了枪下亡魂。
还来不及顺畅气息,闻人熙便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须得立即离开。”
二人纵马山间,穿行草木,淌水渡溪,马蹄轻急,人无多语。
她望着他那深红斗篷,银色肩甲,这臂膀仍似当初一般伟岸。
这几乎是天涯第一次与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这是她曾经万分痴想要历经的一事,如今却只有感喟彷徨。
如果当初他一直将她带至身边,如当年他与萧如雪一样,现在的情况是否会有不同?只是人生没有如果,她想要他给的,此时才来,都太迟了,已经毫无意义。而那些执手相待,驰骋天涯,齐头并进,生死不离,都是墨玧给的。
她心里忽地一疼。
只消想到这个名字,就没来由地心疼,更不敢想他半分的好,半分的温柔宠溺,一个人对待自己是全然地包容关爱,而自己又是怎样回报于他?
闻人熙停了马,将她从马上接下:“便在此处休息片刻罢。”
地形隐蔽,举目荒芜,草木丛生,是个能够暂时歇脚修整的地方。
闻人熙从马上拿出水囊,递给天涯:“喝点吧。”
天涯接过,关切道:“你可有受伤?”
“无妨。你呢?”
天涯摇摇头,对上闻人熙一双深沉眸子,一时哽住。
闻人熙问道:“为何你会在此山中?”
天涯心里也是有千万疑问:“我来寻你,却发现扬羽城正在交战了,心想我们的密道大约通往这几处山中,我就……试着过来,或许能够找到你。”
“找我作甚?你不知扬羽城在开战?”
“我此行便是要来知会你的,”天涯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连忙送到他手里:“墨玧已联合了数十个城邦,要除掉你。我誊抄了一份计划和一张檄文的草稿,你快瞧瞧。”
信一递出,交付的是对闻人熙的牵念,背叛的是墨玧的深情。
天涯微微颤抖:“……这计划上的起兵日期是在几日之后,我原先想来知会你,让你尽快离开避一避……可……扬羽城怎的就已经打了起来……你们又是和谁在交战?”
闻人熙盯着信笺上的缭乱字迹,浓云遮目,眉峰攒聚,一言不发。
天涯更是声音都些微颤抖了:“……这么久了,为何你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话说出口,一嘴苦涩:“……闻人熙,我已受够了,你收手了可以么?你的暴虐,你的凶狠,你总在引起战争总在伤天害理四处寻衅!……”
天涯气得气血上涌:“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这些破烂事儿我操碎了多少心,你知不知道我是背弃了什么现在才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里,叫你快逃!”
闻人熙仍是阴着一张脸不做声。
天涯悲从心来,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恨、可恨!这个人永远让人悬心,永远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与麻烦……可恨!
她继续愤愤道:“我受够了,为何就算是分开了你也还是那么让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眼下墨玧他们的大军将要杀来,你却还在引战,你到底又招惹了谁,怎生偏偏是这时候要打?!”
胸前急剧起伏,天涯扳住闻人熙肩膀,迫使他抬了眼眸:
“闻人熙……我求你都改了罢收手罢!杀人好玩么,浴血好玩么!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暴君,人人得而诛之,这好玩么!”
闻人熙定定直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沉声道:
“……我是暴君,他又是什么?”
天涯一愣,复又将嘴唇咬了咬,坚定道:
“他是仁君,是光明,是平和之月,是悲悯之风……他守护理想,公正且纯粹;他的宏图霸业,全是堂堂正正……”
她愈说多一句,闻人熙的面色便黑一分。可她无论如何也要把话说完:
“墨玧他品性高洁,待人赤城,他和你,完完全全不一样。”她觉得心中一恸:“……你让我的一颗心,上下浮沉,而他却让我这颗漂泊不定的心有了依靠……”
闻人熙盯着她的眼神,像要在她身上剜出几个洞,将她扒皮剔骨般。天涯凛然不惧,与他直直对看。
良久,他拳头紧攥,狠狠地将手中纸笺化作了齑粉!
“这檄文上,书写我之罪过,大多属实。”
天涯未曾想,他就这般轻易地认下了诸般罪状。虽知闻人熙的确心狠手辣,可她到底是维护他的:
“……既如此,此劫过后,便都改了罢……好么?”
闻人熙自嘲一笑,长长叹了口气:“你竟是什么也不知……也罢。”
“这一生,我用杀戮来堆砌功业,并无后悔。”闻人熙此话决然:“这檄文上的桩桩件件,我皆可说与你听。但我闻人熙,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所作的一切,我无甚要改,也绝不后悔。”
一身罪孽已认,却毫无悔意。这无可救药的孤傲暴君,怎会低下头颅,悔过认错。何况是他如此坚决地认定,自己无过。
手底血流成河,枪下亡魂遍野,从森狱白骨与沙场焦尸中走出的暴戾战神,掷地有声地道,他不后悔。
“我出身非是富贵显大,我的一兵一卒,我的一砖一瓦,全是自己豁出性命打拼争夺而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他这般平凡出身,要付出数倍的努力,方可出人头地,成一方英雄。他也比任何人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毫无靠山的自己,只有凭借悍枪铁拳,凶煞狠厉才可成“神”,哪怕这个称谓让人闻风丧胆。
人人赞你,许是因你仁爱慈善;人人惧你,却是因你所向披靡。受人赞颂有何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又是在尚武的流云界,凭一己之力,就想重置流云界的秩序,就想带着城邦百姓安居乐业,繁荣富强?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早便知道了。在他独持□□,守护城邦,而他人却在瓜分异兽之时;在他大杀四方,尸横遍野,却反而声名鹊起之时;他便知道了。可笑的英雄梦,可笑的救世者。只有成为手有利刃的暴君,或许才得在这腐坏污浊的世道里,自行其道,不由分说。
“似我这种低微出身,我善,人欺我一分;而我强,人便怕我三分。我四方征战,生死边缘游走,踏着白骨如山,淌过沥血成河,我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是摧枯拉朽的暴君。”闻人熙面目如刻,轮廓坚硬,他一如既往地坦然和坚定:“你可明白?只有成为这样一个暴君,我才能守护我所在意的。”
天涯能明白,可心理上始终不能开解:“你说你在守护?还是毁灭?”
闻人熙轻轻蹙眉。
天涯难掩失望和不解:“……我见不到你的守护,只看到你在摧毁。就拿那两件你被诟病最多的事来说罢,沽安城和萝阜城……闭门屠城,一个不留,可是你做的?”
闻人熙目色冰凉,瞅着她久久不答。
“是不是?”
“……是。又如何?”
“……为什么?”
“是你要问,还是要替墨玧问?”
天涯认真道:“是我自己要问。我一直想知道,从前我问你,你只道是你全凭心情行事,如今你可否回我一句真话。”
回她一句真话,给她一个理由,能让她说服自己,他并不是个真的疯子和暴君。
闻人熙思索片刻,嗤笑一声:“真话就是,我确实要杀人,不留活口,残忍吗?可到现在我都不后悔。”
天涯的心沉了又沉,却又听他继续道:
“先说西北萝阜城罢。我杀尽所有人,因我不养狼心狗行的蠢户刁民,不养食亲财黑的饿虎饥鹰。
“想必你们都听过这种说法:萝阜城处在崇山峻岭之中,耕地稀少,原先是依附于墨玧的开阳城的。打下萝阜城,比我想象的简单的多,开阳城压根就没有派兵守卫,俨然是故意将城让与我的。后来才知,还真是个好大烂摊子。”
张口便是穷,随手就是讨,穷乡僻壤里人心好贪。墨玧之前或许也见识过这些穷苦人的眈眈逐逐,他可是仁君啊,便遣人送了许多牛羊幼崽,好让萝阜城每家每户,都可放牧。待到牛羊长大,繁殖,一代一代,可让萝阜城民有了生计,不再为腹中饥馁发愁。
可闻人熙打下后的萝阜城是个什么模样呢?
一如既往的穷,一如既往地对着新的首领哭天喊地地喊苦,喊着没法过活,希望新的首领赶紧接济接济,又给点营生。
闻人熙好笑,莫非开阳城治邦之术也不过如此,管辖萝阜城这许久,这城竟还是一点起色没有。
闻人熙叫来城主,又遣人随意叫了十户城民,问他们有何想法。
城主道,萝阜城自古以来就是穷,还望新首领继续接济,送些米粮,送些禽肉。
十户城民,无一例外,全数诉苦,说没法过活,指望新首领帮扶。
闻人熙又问,萝阜城悍匪甚多,每每有外人路经,多是人财两空,尸骨无回,可有此事?
城主也无甚避讳,只说是这城民们穷怕了,实在是饥不果腹,无奈之下不得不铤而走险劫财掠货。
十户城民,无一例外,全数附和,说此地资源稀缺,为了生存,偶尔做下了这些歹事。
闻人熙最后问,墨玧先前曾送过一些牛羊幼崽,养殖至今日,应该已然成群,日后扬羽城愿意从萝阜城这收购牛羊肉,并且乳制品等也一并收购,两城之间有稳定贸易关系,便不怕萝阜城民生计不稳,这个提议,如何?
于是闻人熙听到了此生最最失望的答案。
城主与这十户城民面面相觑,愁眉苦脸道,先前墨玧分发的牛羊幼崽别说成群,基本什么都不剩下了。
为什么?
因为……
因为牛羊幼崽养大了,看着肉肥皮鲜,就当下宰了吃了呀!
闻人熙抚掌大笑,笑得目眦尽裂,笑得鼻酸眼痛。
好得很,好得很,好得很。
把城门关了,都杀了!
都死吧。死吧!
那日萝阜城流血漂橹,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
闻人熙按着心口,这般强硬之人,眼泪倒流。
不是为了满城血肉横飞,只是觉得受到了背叛。这是对一个君主的背叛。无论是为墨玧,还是为自己,或是为流云界这大大小小城邦中的每一个君主。
抢掠劫杀,那么谁敢和你们通商?杀鸡取卵,那么你们拿什么繁衍生息?
这些人,背叛了我们的期待,背叛了我们的热心,背叛了我们的关照,背叛了我们的理想。
为了这些人能改善生计,我们殚精竭虑,我们乐善好施,我们精心筹谋,换来的就是这般短视贪利的背叛。
豺虎之心,冥顽不化,如何改焉?这一座城,这一座城的人心,病入膏肓,药石无救,只得抹除。
“……这就是萝阜城的事。若是说我下手太狠也无妨,墨玧救不了的城,我亦无计可施。索性一了百了。”闻人熙擦拭枪头,说得云淡风轻。
天涯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万千思绪堵在心口,闷闷生疼。她并不想指责闻人熙,也不想安慰闻人熙。她想评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也说不出。
沉默对坐,直到闻人熙已将枪头擦拭完毕,天涯才道:“……萝阜城一事,墨玧受尽褒扬,而你骂名遍地。你可觉得冤?”
“有甚冤枉的?城是我屠的,人是我杀的,骂我不冤。墨玧只不过取巧,既赚了个仁爱的好名,又这般好运地借我发脱了这个烂摊子。”闻人熙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地述说。
“其实……何苦如此……你大可以也如墨玧一般,将这城撂在一边不管便是。”
闻人熙摇头道:“这便是我和墨玧的不同。有些事我远比他执着。”
执着什么呢?
执着于理想中的秩序,和理想化的英雄梦么?闻人熙的理想,容不得沙。
“……那么,”天涯转移话题又问:“沽安城呢,又是怎么一回事?”
闻人熙嘴角一抹讽笑:“这座城能有什么故事呢?不过就是瘟疫而已。”
“瘟疫?”
“是啊,传染性极强,而且,无药可救。若流民自出逃窜,将瘟疫四处扩散,到时候可就不是沽安城一个城的事情了。”
“所以你……”
闻人熙一派坦然:“所以我关了门,屠了城。就让这座城夜夜鬼哭罢,权衡利弊,我想不到其他办法。后来我还将它付之一炬,将瘟疫烧死在这城里罢。”
天涯心里又好似被擂了一锤,半个字都无法评说。
“……你为何不解释?”
“杀人确实是罪,何须辩解。理由再是粉饰的好,屠城就是屠城,残忍就是残忍。”敢做就敢认,不知是他太耿直,还是他根本就惯看生死,不以为意。
饶是他说的波澜不惊,可那时候的他,征战之中途经沽安城,看到瘟疫遍野的惨状,或许真是无计可施。她知道他一定尝试过救治,只不过失败了。满城之死是他的罪过,可是这瘟疫罪源呢?
“这沽安城又不是你的城邦,你也大可不必管这个闲事……绕路便是了。”
闻人熙再次坚决摇头:“明知有祸患,如何不管。”
这亦是他的执着——愚蠢而可笑的英雄梦,吃力不讨好的英雄梦,他却偏偏要做下去。
可他从来不是,也做不成英雄,他只是暴君。这是何等的笑话。
天涯叹道:“屠城是你所为,但瘟疫又不是你牵累的……说来也是奇了,怎么好端端又是你遇上此事。”
闻人熙听言冷笑道:“那你该问墨玧,他或许比我更清楚。”
“你说什么?”天涯像只刺猬,登时针刺在背,跳将起来:
“你是何意思?这与墨玧什么干系!”
闻人熙睨了她一眼,冷声道:“开阳城前脚走,我后脚到的。”
天涯如置冰窟,可瞬间愤怒冲头:
“墨玧他怎会做这样的事!我不相信!”
那个如春日暖阳的人,怎可能故意引发瘟疫,这般卑劣行径,可以是世间任何人所为,只是除了墨玧。
闻人熙一时也恼怒讽道:“对,他是仁信之君,是我在污蔑他。随你怎么想。”
随后也不再辩解,站起身整理好马具,四下打量一番,对天涯一偏头道:
“走罢,此地或许也不安全了。”
天涯默默地随他上马,一路疾驰。
可脑子里却浑浑噩噩,心乱如麻。
……她了解她的故人,闻人熙性情暴虐,可他从不撒谎,撒谎这件事,绝不可能出现在他的理想之中。
她对闻人熙不会撒谎这件事的坚信,大过了她对墨玧的坚信。
可是她不想承认,也不敢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