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尿骚味,这位叱咤风云的上海滩大亨,在生命的最后,陷入了失禁的窘态。
周尔雅右手拿着帕子,轻轻挡在口鼻前,左手抱着右肘,站在窗口的姿势依旧优雅挺拔。
而孙堂良恶魔一般微笑着,没有丝毫的同情,带着隐忍多年之后复仇的痛快。
“是的,唐蝶来到纱厂,我就知道了她的目的,我暗中帮她和傻瓜老二牵线,让他们有了一腿,然后的事,自然就顺理成章了。”
“我们可爱的三弟爱上了大嫂,我当然也要牵线搭桥,成人之美。至于老爷你以前收用过的女人,根本就没有脑子,我稍稍暗示一下,她就觉得老三是骗了她养女的混帐……”
宋嫂沉浸在痛苦中,已经快哭晕过去,根本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
如果她仔细想想,小蝶死之后,是偷听到孙堂良故意和手下人的对话,得到了错误的情报,才想报仇……
“还有老大,他倒是精明,倒是能忍,我本来以为他当了王八总忍不下来,没想到……他居然还能笑脸对人?每次我看到他笑得像一朵菊花的脸,就恨不得一拳捣烂他。”
孙堂良说道这里,那张看上去敦厚清朗的脸有些变形,写满了仇恨和暴戾。
周尔雅厌恶这样扭曲的脸和人性,但他表面依然平静,淡漠的注视这屋子里弥漫的黑暗和死亡的味道。
孙堂良看到他的眼神,知道自己失态了,深吸了口气,又抽了口烟,稳住情绪,摊了摊手,继续说道:“幸好,这种暴力的事情不用我亲自动手,只要我暗示一下,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吓跑老二。那为了钱不顾一切的老二,当然也可以替我杀了他。”
连续三件案子,孙堂良都若隐若现,像是藏在烟雾后,但如果没有他,也就不会有最后的凶案。
推波助澜,火上浇油,说得就是他。
孙堂良低下头,看着谷炳坤瞪大的血红眼睛,唇角微微上挑,带着一丝嘲讽:“老爷子,谷夫人死后,谷家除了你,就再也没有什么聪明人了。而你,很遗憾的老了,如果让你年轻十年,不,甚至五年,你又怎么会给我这么多可以抓住的漏洞?”
谷炳坤老了。
他老得太快。
早年尔虞我诈、刀光血影,以及在纱厂日以继夜的工作,摧垮了他的健康,从三年前开始,他已经逐渐将工作交给下一代。
孙堂良操盘证券投机,谷清明监督,而纱厂的基业,交给老二,至于不成器的老三,只要不给他惹是生非就谢天谢地了,更不要说谷夫人在时,对老三始终有隔阂。
这个不是亲生的孩子,谷夫人留他一命已经是恩惠,怎么可能让他对哥哥们的财产造成威胁?
而谷老爷子对孙堂良当然是防着一手,谷清明就算只是个橡皮图章,但也是谷炳坤的代言人,只要他盯着,还有三个亲生儿子,再不成器,孙堂良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只可惜,谷炳坤低估了自己老化的速度。
从今年春节开始,他因为严重的肺病就时常卧床,不得不把需要临机决断的权限交给了孙堂良——本来是应该交给谷清明的,但是谷清明优柔寡断的性格,实在不适合风云诡谲的投机市场。
最近几年,国际国内形势陡变,日本、美国、英国国债都有巨大的起伏,更不用说其他有价证券和期货投机,这是赚大钱的机会。谷炳坤看得明白,所以不能错过这一波。
他觉得,只要这一波赚够了,他自然会再控制孙堂良,慢慢收回权力。
谷炳坤的余威,让他觉得自己做得到。
然而,谷家就出现了变故。
直到后院失火,谷炳坤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尤其是……谷夫人已经死了。
那个与他争了一世,斗了一世的怨侣,再也没办法用铁腕牢牢圈住整个谷家。
“你……你还做了什么?”
谷炳坤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盯着孙堂良,从牙齿缝中挤出这句话。
口水白沫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显得狼狈而猥琐。
他知道,孙堂良如果要复仇,杀人害人,只是起点。
孙堂良只有已经胜券在握,才会那么嚣张。
“老爷,所以我说,你是谷家剩下唯一的聪明人。”
孙堂良笑了笑,志得意满的说道:“我沽出了一百万九三公债,在55元这个价格上,老爷应该很满意吧?”
九三公债是北洋政府发行的公债,最近七个月来走势稳定,从28元涨到55元,几乎是翻了一番。
近日传言上海督军周仁山与浙江督军陆天农起了龃龉,两地督军各有直系和奉系支持,有可能会打仗,公债下跌,几乎是上海滩投机商人们的共识,这段时间,都在沽出九三公债,买空卖空。
所以这种时候孙堂良做出这样的选择,似乎并不是什么操作失误。
谷芒种对家里的生意只是略知皮毛,在一旁悲伤之余,完全不懂公债,只愕然发呆。
谷炳坤的眼珠却仿佛要裂开,他鼻翼扇动,呼吸急促,面上的神色只能说是绝望。
刚才钟已经敲过了十一点,上午市场已经关市,想要赎回也已经来不及了。
“天时地利人和。”
站在窗边的周尔雅,终于开口。
孙堂良将烟掐灭,看着他。
“如果你是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那么你的忍耐力实在很可怕。”
周尔雅还是佩服他的忍耐力,淡淡说道:“今天中午,上海和浙江两边代表一起在荣顺馆吃饭,之前的纠葛都已经谈妥,中午就有记者会放出消息。”
上海和浙江不但不打仗,而且要结盟。
这个消息传出来的话,九三公债不但不会跌,还会有一次极端暴涨——这一次官军商结合的操作,能让一半跟不上消息的投机商人破产,收割一大笔钱。
而有机会加入这个收割联盟的,整个上海滩的商界,不超过五个人。
谷家,就是其中之一。
为了配合制造假象,在今日之前,谷家也沽出了部分九三公债,但就在今天,孙堂良应该在55元的价位,大量买入。
可惜,他把“买入”变成了“沽出”。
“一方买,一方买。”
孙堂良狠狠吸了一口烟,慢吞吞的吐出一个个烟圈来,冷笑着说道:“谷家是我的老东家,我当然不会看他这么凄惨,这一百万沽出的债券,我都吃下来了,希望谷家在公债涨到70块的时候,还能赔得起。”
公债涨一块钱,谷家就要亏一百万。
涨到70块,谷家要亏一千五百万。
即使是财雄势大,一千五百万的亏损,也足以让证券市场让谷家强制平仓。
——这个亏损,大概只需要一两天的功夫。
消息一出来,就算谷家想要买入,大概也抢不到足够的公债来平仓。
谷家破产,已成定数。
与之相反,孙堂良等于是两天就能发一千五百万的横财,等于是他一口吞下了谷家。
韩虞在一旁听得脊背发冷。
这个人心思之狠,简直让人心底发寒。
“所以,你害死这么多人,就是为了谷家的财产?”韩虞愤怒地质问,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打掉他脸上的冷笑。
相比愤怒的韩虞,谷家二少爷像是没了一丝力气去管这些事,他被指出杀了亲哥哥之后,就瘫在沙发边,涕泪满面,眼珠子偶尔动了动,就像失去灵魂的人。
孙堂良不屑地瞥了韩虞一眼,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抱歉,周公子应该清楚,我根本没有犯罪,至于证券交易,只不过是各人凭眼光罢了。当然谷先生可以去法院告我,但我倒要看看,上海滩的法院,是帮一帮穷光蛋,还是帮一个千万富翁。”
“你这个混蛋!”
谷芒种听到“穷光蛋”这三个字,突然一跃而起,发疯一般要去掐孙堂良的脖子。
他为了谷家的财产,甚至不惜放弃了自己的孩子,也杀了亲生大哥,但现在孙堂良竟然告诉他,他现在一分钱都得不到?
“废物!”
孙堂良冷笑,左手夹着香烟,右手一拳打在他腮帮子上,膝盖往前一顶,正中小腹。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又快又狠,谷芒种应声而倒,匍匐在孙堂良脚下,由于痛楚蜷缩成虾米一般,嘴里抽着冷气,连痛都喊不出来。
“连打架都不行。”
孙堂良抖了抖烟灰,对已经说不出话只不停喘气的谷老爷子挑衅的说道:“老爷,你的儿子真是不中用啊,就他啊,居然还能杀了他大哥?”
他转过头,对着周尔雅笑容满面的高举双手,已经压不住内心对胜利的得意:“周公子,你看到了,我这是正当防卫,想来也不算犯罪喽?”
周尔雅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淡漠又专注,就像研究森林里一只猴子,令孙堂良十分不自在。
看的孙堂良沉不住气了,周尔雅才缓缓开口:“我之前就说了,如果你不是最后棋差一招,法律上确实定不了你的罪。”
韩虞一直气愤的捏着拳头,听到周尔雅这么有把握的话,才缓缓松开了拳头,他相信只要周尔雅在,正义一定也在。
“你实在不应该杀李蔼莲的。现在就算你有了千万家产,你也是个杀人犯,而当你在监狱的时候,你会看到你纸面上的财富和谷家的一样,烟消云散。”周尔雅想到枉死的美丽女子,有些遗憾。
看到周尔雅依旧坚持自己的说法,孙堂良的瞳孔陡然收缩。
他认真地看着周尔雅,想从那张俊秀的脸上看出破绽,可惜那张脸玉雕一般,带着清冷的光泽,眼神更是深不见底,根本看不出任何心思。
孙堂良看了片刻,坚定地摇头:“你没有证据。”
“他有证据。”
周尔雅对一直看着自己的年轻男子,点了点头。
——韩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