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至江北,渡口众多,十之八九为大将军掌控。
欲入北豫州上蔡县,最佳途径莫过于庐江乌纱渡,但刘浓却并未走庐江古渡,即便他身具朝庭征僻文书,以及车骑将军、太子府通关牒文,也不愿与王敦有任何交集。况且,虽然他是由朝庭征僻至北豫州份属朝请之身,但既入北豫州,理当至淮南拜见祖逖。
曲平带着一百五十匹马先行,乘萧氏商船而入北,若无萧氏之助,这些马想要到达上蔡实属天方夜谭,怕是尚未渡过大江,便被江中大将军的游舟给截了。
刘浓、来福、北宫、唐利潇、郭璞领着五百余人与辎重粮草,后发一日。
此番入北非同踏游,由淮南至上蔡足有千里,刘浓草草估计至少也需一个月时间,而此尚是一路顺遂。故而,虽然仅有五百余人,粮草辎重车辆却绵延近有里许。
回头望了望那一眼看不到头的粮草车辆,刘浓忍不住的感叹,千里奔赴任职,怕是古来今来第一人了。而他之所以能将华亭部曲尽数带上,则多赖纪瞻与司马绍,若非俩人一力斡旋,刘隗那厮定不会松口。
萧然本欲再借三艘商船,却被刘浓宛拒,马匹需借萧氏之名入北,兵甲则无需借名,王敦还没那么疯狂,区区五百余人也不在他眼中。况且刘浓早有准备,年前便致信袁耽,从丹阳借了袁氏兵船,将乘兵船而渡。千里行军非易事,谋定而后动……
白袍徐如林,阵列枫林渡。
前来送饯者极众,漫林遍野都是簇拥的吴人,在吴人的心中,华亭美鹤当属吴人士族,而美鹤此番入北则等同伐北。
有人捋着胡须,叹道:“北怆无能也,竟使美鹤啼北……”
有人立马接口道:“然也,美鹤乃我吴人士族,而今却挺甲往北,羞死那群北怆……”
“宁不愧煞乎……”
巨大的兵船静静的卧于渡口,五百白袍、青袍鱼贯而入,刘浓辞别陆纳等人,踏上了往北之途。
“美鹤,且回望吴土也!!!”突然,一声大吼在岸上响起。
吴土,经此一别,不知几时再归。
风潇潇兮,柳絮残。
刘浓未着宽袍,浑身乌墨甲,肩披白袍,按着楚殇,站在船头展眼四望。但见岸上的人群自发走出柳丛,紧临着吴水,男子作揖,女子扬手。
江水悠悠往东流,早春之风吹得刘浓半眯着眼,环视岸上良久,而后,按着剑,单膝跪地,朝着岸上阖首。身后,来福、北宫、唐利潇、郭璞,四人拱卫跪首。
“酒!”
陆纳一挥手,健随抬出坛坛美酒,分列于渡口。
打破酒坛,美酒倾泄入江。
酒融于水,刘浓按剑而起,朝着江岸用力一拱手,朗声道:“刘浓戎甲在身,不便行礼,尚请见谅!吴人之土养育刘浓之身,吴人之水灌涤刘浓之魂。而今刘浓离土往北,非为它故,皆在北地亦属华夏之土。”说着,目视绵荡江水,放声道:“愿此江水,覆灭北地狼烟!”言罢,再不多言,转身欲入舟室。
“美鹤,何不留琴于吴土也?”
“美鹤,愿闻琴尔。”
声声娇呼催促不休,刘浓摇了摇头,大步跨入舟室。
陆纳高声道:“美鹤之琴,早归乡闾。且待他日,定当再鸣于吴土吴水。”
“原是如此,美鹤既已留琴,且闻我吴人之音。”一顿,那声音唱道:“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娇声漫唱,乃是吴语。
随即,整个岸上响起铺天盖地的吴语:“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吴语软浓,但万众合唱之下,却由然而生一种苍凉。
此苍凉,古朴而雄壮,带着百死而不旋踵的绝决。在此绝决的歌声中,巨大的兵船起锚,载着五百江东儿郎,驶出了枫林渡。
途经瓜州渡,兵船未停,再经广陵渡,仍未停。这时,有两艘战船至广陵军港奔出,拦截问询,来福出示征僻文书与通关牒文,战船放行。
顺水而下,绕过建康,直指历阳。
历阳有废弃军港,王庾驻军两百于此,袁耽到了历阳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代表袁氏与王庾商议,想由袁氏接管军港,王庾一番盘算绸缪后,暗忖军港破败不堪,而大江之中又有王氏战船,便卖了袁氏一个顺水人情,撤出历阳。袁耽当即重建军港,而今勉强可以接纳小型兵船。
船入历阳水,刘浓换下铁甲,穿着一身箭袍走出舟室。
红筱跟在身后,杨少柳遣她来服侍刘浓起居,刘浓本欲拒绝,但思及红筱非同普通女子,一身本领高强,勿需他人照顾,而自己独自束发着甲也多有不便,便点头应允。
滔滔江水滚荡如龙,掀得人袍角裂裂作响,刘浓迎着江风,仔细打量两岸。但见江中不时有小型战船往来,每船只有十数人持着弓箭,顺水飘江,速度极快。
郭璞挥着乌毛麈,不以为然地道:“此等小舟浪可卷之,风可催之,要来何用?”
北宫冷目注视着一艘小船飞速掠过船舷,冷声道:“不然,有此小舟巡江,但凡江北有丝毫异动,江南皆可及时调兵应对。况且,此舟之功用,不仅仅在于巡江。”
郭璞笑道:“不在巡江,莫非在于锁江乎?”
“稍后若得逢时,自有分解!”北宫凝视着那只余一点帆影的小型战船,面色冰寒无比。
“咦!”
这时,红筱突然一声轻咦,快步走船舷之侧,少倾,指着某处江面,呼道:“小郎君,有舟拦截!”
拦截,莫非是王敦的小型战船?由南入北仅需军港检核便可,岂可如此无法无天!!刘浓剑眉一皱,按着楚殇疾走两步,顺着红筱的手指一看,只见江面上斜斜插来一艘蓬船,在江面打斜一横,竟停在了江心中,继而有人站在船头,挥扬着手,大声呼喊。
众人见并非战船,心中豁然一松,虽说有牒文在身,但浩浩长江便若王敦私属,还是少惹些麻烦为好。
兵船减速,渐行渐近。
来福俯视蓬船,惊道:“小郎君,宋小娘子之婢!”
刘浓早已看见了,剑眉紧锁,心中也惊,当即便命来福抛缆,将人接到兵船上。
少倾,缆绳拉上来二婢,左首之婢刘浓见过,正是宋祎的贴身近婢。那婢女见了刘浓,神情一松,欠身万福后,递上一封书信。
刘浓急急撕信,匆匆一阅,而后面色不改,将信对折揣入怀中。
婢女抹了抹额间细汗,嫣然笑道:“小娘子命婢子守在城东渡口,婢子守了两日未见刘郎君,琢磨着刘郎君兴许不会入建康,便私自寻来,幸而未迟。”说着,瞅了瞅身侧的另一婢,笑道:“她等在渡口,竟也寻……”
“可是,刘,刘郎君?!”
另一名女婢怀中抱着一个雪白陶罐,一直歪着脑袋凝目刘浓,好似在辩刘浓的样子,辩得一阵,突然一声凄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来福浓眉一皱,沉声道:“小郎君,此乃卫少夫人……”
“卫,卫叔母何在?”刘浓也已将她认出,眼底骤然一缩,疾踏两步,高声喝问。
婢女缓缓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水,紧紧抱着陶罐,悲声道:“刘郎君,我家娘子已去。临终前,命婢子来寻刘郎君。娘子,娘子,在此!”
说着,将怀中陶罐寸寸举起,高声道:“刘郎君,我家娘子为应昔日之诺,焚身而存于此,已被山氏逐出门墙!待至建康,卫氏也不予纳留,将婢子困于柴室数月,婢子携着我家娘子舍身逃出,而今,婢子……婢子敢问刘郎君,可记昔日之诺否?”
言罢,把雪色陶罐细细一阵摸索,缓缓置放于面前,而后,揽手于眉,朝着呆若木鸡的刘浓三度大礼顿拜。拜毕,惨然一笑,身子悠悠一晃,软软栽倒在甲板上。
破烂衣裙遮掩的腿间,滚出汩汩殷血……
“啊!!!她,她竟……”宋祎之婢向后跳开一步,掩嘴惊呼,喃道:“难怪她一路上不停的死勒腰身,更不时暗中擦拭腿间,原是,原是有此惨伤在身……”
“锵!!!”
楚殇出鞘,一剑斩入船头,斩得木屑四飞,刘浓面寒如水、目红如赤。
红筱飞身揽起那女婢,仔细一探呼吸,沉声道:“小郎君,她尚有气,乃晕厥。”凝着眉头,看了看婢女的下身,冷声道:“需立即止血。”
“呼,呼……”
刘浓喘着重重粗气,沉沉地点了点头,一步步走近那陶罐,欲伸手捧起,两手却不听停唤,颤抖不休。
来福知道山莺儿在小郎君心中的位置,见小郎君捧不起来,赶紧蹲身捧起陶罐,定定的直视小郎君,沉声道:“小郎君,而今我等已往北,此诺,小郎君未负!”
北宫与郭璞不知内情,却能分辩出局势,两人当即跪下,高声道:“小郎君,未负诺!!”
诺,诺……昔日之诺,而今偿于何人?!
刘浓眼底光寒阵阵闪烁,深深吸进一口气,柱着楚殇站起身来。来福欲扶,被他甩开,冷目追索着滚滚大江,沉声道:“昔日之诺,当偿于幽魂,偿于已!”
红筱抱着婢女走入舟室,船板留下一行血迹。
刘浓眼光从那血迹中撤回,站在船头看了一眼建康方向,将楚殇寸寸归鞘,咬牙道:“他日,刘浓定当归来!理当指问,何故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