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灭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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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还有一支伪装成胡商的马队就在附近, 想来这支马队也会来助阵吧?果不其然,她看到那队人马发现了此处的异常, 正从黑暗中向允和班的车队冲过来。月色下, 这些“胡商”满面狰狞, 眼看着就要冲到这里来了。另有五个黑衣人立即现身而出,挥刀迎住了这支杀气四溢的“胡商”队伍。

秦嫣身边的这位黑衣小郎君则没有动,守着他们这群乐师、马夫们站着。

秦嫣想起陈老先生胆子小, 不知遇到这些人会不会吓到。她挪动膝盖,爬到陈应鹤身边:“师傅。”陈老先生叹口气,一把年纪遇上如此杀人越货之事,着实吃吓不小。秦嫣闻到他身后传来的浓烈尿骚味, 想到他嗜好喝酒, 又吃了惊吓,会不会是……她低声道:“师傅,徒儿给你取件衣裳来。”

陈老先生羞愧难当, 捂着脸面不说话。

秦嫣正要爬向陈老先生的马车,她的后颈突然被抽紧,人被凌空拎起来:“你!爬来爬去做什么?”

秦嫣手中的琵琶被抖得,“哐”一声落在地上。捉住她的正是那黑衣小郎君,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杀气:“不许乱动。”

秦嫣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黑衣郎君将她放下。

秦嫣在地上趴了一会儿, 闻着师傅身上越发酸臭,小声哀求道:“郎君,你行行好,我师傅身上脏了。我要给他拿身衣服。”

那黑衣小郎君也闻到一股味道,问她:“你师傅的衣服在何处?”秦嫣指着近旁的马车:“就在这里,手一伸就拿到了。”小郎君上下看着她,说:“去拿,动作快一些。”

秦嫣动作果然很快,不过几息便取回了衣衫,这些天她对陈应鹤老先生服侍周到,对他的衣物摆放都熟悉。她跪在陈老先生身旁,道:“师傅,换衣裳吧。”

“嗯,哎,乖徒儿。”陈老先生叹气道。

秦嫣握着师傅脱下的外衣,努力用手撑开:“师傅,我替你挡着。”

陈先生开始解中衣,脱裤子。秦嫣个头小,用力张开衣衫也挡不住陈老先生,眼看着老先生一个干瘦的身子露将出来。小郎君指着一个乐师道:“你去帮着拉一下。”

那乐师刚站起来,但听得一阵风声过来,随着一声惨叫,一名胡商打扮之人在他们面前被斩落头颅,大片血花飞溅到这群乐师、马夫身上,众人惊叫起来,纷纷抱着头蹲在一起。

黑衣小郎君将尸首拉离这些百姓,转头看到,秦嫣还在努力张着手臂,给师傅遮挡身子。他走近两步,默默伸出左手,将她怎么也撑不起来的一片衣角扯起,为陈应鹤老先生遮盖羞处。秦嫣发现了对方在帮助自己,转头看着他:“谢谢郎君。”

小郎君平视前方,神色漠然。

秦嫣看着陈老先生换好衣裳,将脏衣服裹起来,放在一边,说:“师傅,等一会儿我替你洗干净。”秦嫣低头“呀”了一声,引得陈老先生和那小郎君都望向她,方才跌落之时,她琵琶的凤凰台、弦轴都摔了个粉粹。乐班的琵琶是借给她们使用的,等赚了钱要还。她钱还没开始挣,先折了一把琵琶。

秦嫣不敢多吱声,将琵琶放在身后。

不多时,邵康班主和两名胡姬,还有那队假冒的“胡商”都被降服了。手持金镗的褐衣大侠和灰衣道长,带着那五个黑衣人手脚利落地处理着俘虏和死尸。此刻又有敦煌军方派出的人手来接应他们,黑衣小郎君便招呼着众人,打算离开大泽边。

那灰衣的道长没有上马,特地走到允和班乐师们蹲着的地方,请他们站起来:“请问诸位,方才练琴的小娘子是哪一位?”

“请问道长有何吩咐?”秦嫣走上去。

道长五十上下的年纪,看着很和善:“小娘子,你那曲子弹得不俗,师傅可在。”

“在的,”秦嫣转头对陈应鹤先生道:“师傅,这位道长问起您。”

陈应鹤不耐烦道:“跟他们说,你师傅不爱见外人!”

“陈老先生!”那道长发出喜出望外的声音,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陈应鹤的手臂:“哎呀,竟然是陈老先生在此,幸会幸会!难怪教出如此佳徒!在下冲云子,与你徒儿查士洛是好友,在长安时常听他弹琴。”

陈应鹤脸皮抽动半日,道:“驻云门的冲云子道长?听徒儿提起过你。”

冲道长热情招呼:“老傅,快来!当年《秦王破阵乐》的曲作者,陈应鹤老先生在此。”褐衣光头大汉斜持金镗,走过来见陈老先生。

秦嫣只知道师傅琴技很高,胆子很小,没想到竟然如此有名。

两位大侠寒暄一通,告诉陈老先生,这假扮邵康班主的人,真名叫髁拉赫利。原是盘踞在阴山以北的一名匪首,常年在东图桑和中原国的连年对战中,浑水摸鱼。此番东图桑败溃,这赫利老贼欲逃往西图桑投靠自己的姻亲。他在居延泽将真正的允和乐班所有人都杀了。自己冒充班主,然后高金聘请陈应鹤老先生为音律教头。

陈老先生从长安回来,隐居居延泽,本为归乡养老。他是长安城琵琶圣手查士洛的师傅,有他在,邵康班主的身份就没有那么容易被识破。至于秦嫣这些小乐师、小舞伎,则是临时招募。

髁拉赫利要以这些乐师为自己身份的掩饰。并不会真的进入敦煌,一旦混出河西,就会大开杀戒,将整个车队的人均灭口。

陈先生听得后怕不已。

秦嫣听得也跟着后怕不已。

三位老人谈得兴起,冲云子道长转头对那黑衣小郎君道:“宜郎,寻点酒来。今晚我要跟陈先生不醉不归。”陈老先生忙道马车上就有,让秦嫣去取了酒水来,三位老者席地而坐。陈应鹤回头见姑娘们和马车夫都还站在原地发愣,轰他们回去睡觉。秦嫣跟在队伍中抱着破琵琶,匆忙回到马车上。哀怨地想着:她的晚饭呢?

到了车中,一辆车里睡六个姑娘,可是谁也睡不着。玉蕊说:“你们看见不曾,那六个黑衣人都生得俊得很,不知能否说上话。”

丝蕊倒是观察细致,道:“若不是那道长执意要跟师傅喝两杯,他们早已撤走了,哪会跟我们说话?”

大家嘀咕了一阵,没人敢下车,一来湖边刚死了人怕见血;二来,也担忧师傅责备。便草草睡下了。

秦嫣却怎么也没法躺下来,她因练琴被罚了饭,饿到两眼发绿。只能悄然滑下马车。先看了看车外的情形。死尸、俘虏已经被装入了一辆马车里。另外五个黑衣人在大泽边整理着什么。只剩下那个眉眼很标致的“宜郎”,在三位老者身边生着一个火塘。陈先生拿了自己的琵琶,正在给两位大侠弹琴,乐声苍茫辽远,伴随着老人们的爽朗笑声,一直传到大泽深处。

秦嫣去储放食物杂粮的马车里寻到几根胡萝卜,河西天寒,她讨厌吃生冷的食物。便走到火塘边,挥了挥手中的胡萝卜对那宜郎道:“我没吃晚饭。”宜郎点点头。秦嫣远远坐到对面去,将胡萝卜丢入火塘。这个味道烧起来很淡,吃几口尽早回马车就是了。

萝卜软了,用一根有弯头的草棍掏出一个最小的,她吹去黑灰,不顾烫嘴匆忙吃着。身后传来声音:“花蕊儿,胆子不小啊。溜出来吃独食?”

秦嫣抬头看到是玉蕊,另外几个姑娘也下了马车。

玉蕊看见师傅正喝得高兴,似乎没有心思来管这里,对着火塘对面的宜郎道:“小郎君,你可要听曲儿?我们来唱给你听?”姑娘们都笑了起来。连另一辆马车上六个姑娘也都轻轻下来。

那宜郎见火塘边瞬间花团锦簇,拿起刀,退到了远处。

他走开,自有人走过去迎合那些姑娘们。四个高大修长的黑色身影从大泽边走过来,姑娘们回头看一看,原来是方才跟“胡商”厮杀的那几位小爷,他们在大泽边清理髁拉赫利的首级,翻查身上的印信,处理尸身。此时活已干完,留了一个绰号“小纪”的同伴在收尾,其余人等则回宜郎生好的火塘边来休息。

一走近火塘,他们便顺手将脸上的黑巾扯掉。十几位姑娘一看,都喜爱得不得了,果然个个剑眉朗目,英俊得各有特色。

隋唐狎妓成风,那四人也有二十上下的年纪,大多已知人事,见此处的姑娘娇嫩嫩、水灵灵也都很高兴,遂坐下来跟她们说话。

火塘边忽然这么多人,秦嫣便被活活挤了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刚烤下的萝卜也被掏出来吃掉了,气得正待冲上去抢些回来垫饥。

听得身后有人叫她:“小孩,你过来。”

她蜷腿伏地的姿态,韧性超卓。那纤细的脊背微微弯曲成弹弓的形状。她的每一个指节、手掌、足尖都在巧妙蓄积着弹劲,整个人隐隐然有着很强的爆发力。一旦有重物砸在背上,她便会将其扛转拧弹,救下那个坠楼的舞伎。

毋庸置疑,尽管她没有什么高深的武功,看起来也是那般瘦弱,不起眼。但这一定是个千锤百炼磨砺过的孩子。

翟容见她僵持在此处,对她道:“你行这般大礼做什么?”

秦嫣便爬起来,她尽力做出卑微状,说道:“郎君,奴婢无礼了,先避一下。”匆匆转身欲走。

翟容喊住她,脸上似笑非笑,道:“你是应该避一避嫌了,目光精确,落地到位。我们来切磋切磋,待得人砸在你背上,你准备用哪些手法,卸去那份冲撞之力?”

“……”秦嫣还很想反问他:他是属窜天猴的吗?这么远也能蹦过来。

翟容将丝蕊反手交给一名仆妇:难怪一脸保持距离的样子,原来是身怀猫腻。

——让你保持距离!

他压迫感十足地拦住秦嫣的去路,将她逼到那绘满了佛国胜景的高台边,道:“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花蕊小娘子是不是被换了个人?”

秦嫣被他的阴影迫着……

她根本不敢抬头。

耳边听得一阵乱响。翟容抬起头,却是方才一堆奴子、仆人抢着救丝蕊之时,有人误撞了那高台。高台为了推上台方便,本是活信铜扣搭建而成,不知错了什么榫,那台子竟然摇摇欲坠起来。

翟容将秦嫣一把从面前拽到自己的身后护着,抬手去挡那高台。高台前面,画满了那些流光溢彩的佛国图,翟容看不到后面台子的机械结构,根本无法及时控制歪倒之势。

这一回,翟家坐席处都开始有人慌乱了,生怕那台子倒下来砸到座位,男子们尚能把持,女子们则已乱做一团。有些地方甚至案桌推翻,瓷具碎裂,五色瓜果撒了一地。

秦嫣无奈,明知还是会被翟容看在眼里,可是人命攸关,她只得甩开翟容拉着她的手,一个箭步冲到那高台后面。

翟容发觉她又冲了出去,侧头目光相随。

这个台子做出来的时候,秦嫣曾经蹲在这台下,好奇地观察过好久。她是十分熟悉了解这个台子的柱架结构的。她灵蛇一般在复杂交接的铁柱、木框间穿绕梭转,寻到了下面承力的关键之处,整个人压下去。她站对了位置,那台子终究没有倒下来。

她一直趴在那底座上,直到有“蔡玉班”带来的匠人,上前控制住。

秦嫣缩在“九重仙云佛殿”的布景画后面,希望翟容能够“贵人多忘事”,休要再来跟她说话。

翟容根本不会放过她,五根手指从布景板的侧面一把拽住她的一根辫子,她被扯得满脸扭曲,跌跌撞撞从高台后面被活活拖出来。秦嫣捂着越发凌乱的头发,心中恼恨交加,抬头竟然看到翟容在笑。

这种情况下,笑得如此开心,不觉得很恶毒吗?!

她默默看着翟容,知道他又要说她几句风凉话。

翟容果然揶揄她:“小娘子真是好身手,健步如飞,站的也恰是位置。”

此时四周的人声喧嚣忽然安静了下来,众多仆役、奴子、媪婢们纷纷垂手侍立低头行礼。杂乱混站的各位乐师、班主、舞伎依次退开,让出一条道路来,朝着中间,双手垂低行礼。

方才还慌做一团的舞台四周,从丝蕊坠台,到高台倾泻,不过一刻钟时间,已经在不动声色间被人安抚了下来。

一名玄色锦袍的男子排众而出,正是翟家家主。

秦嫣心头乱闹一片,正不想面对那翟家二郎君的嘴脸。看见翟家主到了,弯腰驼背行礼。

翟容转身行礼,道:“大哥。”

翟羽向自己兄弟微微颔首,凤眼扫过秦嫣,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走到抱着丝蕊的仆妇面前:“去请梓先生过来看一下这位娘子。”梓先生是翟家金创医,善看伤势。那梓先生本来就带着医箱候在台下,此时走过来给丝蕊诊视。

秦嫣身为“蔡玉班”之人,顺理成章退到了丝蕊身边。

她仔细看了一下丝蕊的面部。她自己也时常需要从高处跃下,以她这些天对丝蕊身子素质的了解,丝蕊娘子身为一名能在高空自如飞舞的舞伎,其平衡能力和身体控制能力远远高于寻常人。纵然掉下来一时昏晕,也不至于如此长的时间。

秦嫣观察之下,丝蕊睫毛微微颤动,显然是假装昏迷。秦嫣此时颇为理解她装晕的心态,从高台上坠落下来,确实难以言说什么。

梓先生取了一根艾叶,熏了丝蕊的鼻端,丝蕊就悠悠“醒转”。秦嫣侧目看着,只想知道为何她会忽然从高台上坠落而下。

翟家主命“蔡玉班”的工匠将高台推到台下,让下一个乐班准备歌舞上场。命人将丝蕊带去一间僻静耳房稍事休息。

各人归坐之后,在后面查探丝蕊坠台之事的一名家仆悄然走近翟家主的身边:“回禀家主,那高台上的确有护身丝索,但是已经断了。”他压低声音,“是被人故意切断的。”

翟家主微蹙眉尖,他道:“让‘蔡玉班’一个都不许走,我们这边先行完家宴再说。”

“是。”

翟家主看了一下众宾客,似乎对于方才的惊扰之事尚未平息,对那家仆道:“你叫宜郎到我这边来一下。”

“是。”

那家仆先去了翟容的位置,翟容便起身来到自己大哥身边。翟羽跟他说了几句,翟容笑了起来,点头答应着什么。

那家仆又来到“蔡玉班”班主面前,令他清点人数,带着秦嫣他们站到一处树荫底下。说道,“蔡玉班”出了如此重大的失误,翟府需要彻查一番。所有人等在此暂时听候差遣,不得退散。大家自然不敢有半分违逆,颤巍巍站好。家仆让人拿了一些竹簟出来,令众人可以盘坐此处稍事休息。

戏台上依然丝竹弦乐,水袖红裙,歌舞升平。

“蔡玉班”则整个人心惶惶,蔡班主满脸灰败,一时之间仿佛老了十来岁。今日,“蔡玉班”算是把三代经营的面子统统砸在了此处,今后能否依然在敦煌立脚尚属未知。众人表情不一,却无人敢说一句话。黑压压静悄悄坐在树下。

秦嫣看到两名剑器舞的大娘子表情平淡。今日,丝蕊小娘子那飞天一舞依稀夺去她们的风采。如今这个局面,不知她们如何想法?

许散由师傅则跟着蔡家走了半辈子,从名不见经传的年青琴师到如今的享誉河西。可谓白首知交。他忧心着主家,满心凄恍。看蔡班主哀痛,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安慰自己的老主人。

也有与“蔡玉班”情义不深的下人,盘算着去何处再搭一碗饭吃……小小一方树影底下,百态丛生。

秦嫣心中也很难过,“蔡玉班”的诸位待她都很和气,特别是许散由先生教了她不少曲子,看着老先生懊丧,她无计可施。只能等着翟家主的裁夺。

他们所坐之处距离舞台并不远,还剩一个节目便到了尾声。

节目结束,他们听到翟家主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雅集,高朋族亲赏座,某代舍弟恭受其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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