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辰因为小产,虽经江汉诊治后称并无大礙,无论是大长公主与旖景抑或福王都十分放心不下,劝她定要好生将养,短时之内的应酬能免则免,以染了风寒支应,自从十月过后,旖辰果然再没出‘门’,原本在家好端端地静养着,哪知今日坤仁宫的内‘侍’却奉皇后之令来诏,让旖辰入宫。[]
福王因着这段时日受圣命督管工部事宜,虽他并没怎么‘插’手事务,日日也要去衙‘门’里头转上一圈儿,宫里来人时他并不在家,旖辰自然也不愿用染疾的借口拒诏,想着事情也过了月余,身子实际并没什么大礙,也便穿戴周整,随那内宦入宫。
宗室‘女’眷与各品诰命奉诏入宫一律是经神武‘门’,到了这里,便是贵为亲王妃,旖辰也不得不落车下轿,徒步入内。
今日皇后却特令备了金凤朱围與轿,候在神武‘门’内。
旖辰略微有些犹豫,那内‘侍’弓着腰身上前,尖声细嗓地禀报道:“福王妃请移步入與,娘娘亲口嘱咐了,王妃前些时候染了风寒,得好生将养,不能劳累。”
旖辰听说这话,只好口称谢恩,随着那内‘侍’掀起轿帘,不急不缓地迈了进去,與轿前行得极稳,旖辰心里却很有些忐忑——听那内‘侍’刚才的话,皇后明知她“染了风寒”,却在这时诏令入宫,难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进了顺贞‘门’、承光‘门’,與轿从钦安殿后绕过,经千秋亭往坤仁‘门’,却在养‘性’斋外,略微停了一停,旖辰只听外头有一个端凝沉肃的‘女’子声气:“與轿里是哪位娘娘呀?”又听内‘侍’回禀:“回四皇子妃,轿子里是福王妃,奉娘娘亲诏入宫觐见。”旖辰是没看到,秦妃一听这话眼睛里由深而发的冷芒——同样是皇子妃,二皇子不过一个宫婢所出,四皇子却是堂堂贵妃之子,凭什么各自入宫一个有凤轿金與,一个却步出步入。
旖辰一听“四皇子妃”几字,自是不好置若罔闻,带着笑容落轿,便见秦妃披着件海棠红绛紫出锋的刻丝氅衣,站在通往西六宫的宫‘门’前儿,‘唇’角似笑非笑,目中冷意似有若无。
无论秦妃内心多么不甘与妒恨,在这九重宫厥里,表面的礼数仍要维持。
相互见了礼,秦妃到底没忍住心里的酸涨,那尖尖的下颔微抬:“皇后娘娘就是心疼苏妃,知道今日天冷,专程让與轿迎候。”其实秦妃这妒恨实在没有意义,旖辰与旖景年幼时,太后常诏姐妹俩入宫,十有**都是请上與轿代步,秦妃虽贵为丞相之‘女’,到底是外眷,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旖辰自也感觉到她的醋意,落落大方地解释:“我前些时候染了风寒,一直静养,皇后娘娘方才体恤……四弟妹这是去翊坤宫问安?”
“正是,贵妃娘娘也染了风寒,这两日我一直在宫里‘侍’疾,好在没有大礙,今日准了我回府。”
短短寒喧几句后,秦妃便往神武‘门’去,这时已近坤仁‘门’,旖辰又问得皇后娘娘诏她去西暖阁候见,便没有在上轿,而是经西六宫甬道,往增瑞‘门’入。
才进了宫‘门’,冷不丁却见肩披鸦青大氅,身着卵青暗‘花’云缎长袍的翊爽男子大步从西暖阁前的梧桐树下转了过来,珠冠‘玉’面、眉青‘唇’红,这满庭的‘阴’晦天光,似乎随着他的步伐接近,一寸寸地明亮起来,以致让旖辰稍稍一怔,细看了两眼,才认出是三皇子,连忙屈膝福礼下去。
三皇子侧身微避,抱揖弯腰还了一礼,抬眸时‘唇’角笑意越发柔和:“二嫂来了,母后正在西暖阁。”侧身一旁,等着旖辰先行,忽地似想到了什么,又压低了声音提醒:“母后应是为着太子妃一事寻二嫂商议,二嫂还是有个准备的好。”
旖辰微觉诧异,因着甄氏早自请废位,这时已经幽禁承德行宫,又有何事需要商议?待要多问两句,却见引她入宫的内‘侍’已经进了西暖阁通禀,不好耽搁,只颔首微笑。到底是在经过那株柯叶冷疏的梧桐树下时再度回眸,只见一角鸦‘色’衣袂折向宫‘门’外。
北风忽起,摧落枯叶翊翊,坠在地面,又贴着那青砖打着旋儿的‘乱’转,脆脆一片碎响。似乎是这风突地卷淡了‘阴’云,漏下几缕苍白的阳光,照在朱墙上醺芒斑驳。
旖辰心中莫名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忽然有‘阴’霾挤在‘胸’口沉滞了呼息,突觉此情此景竟似十分熟悉一般。
她终是摇头一笑,整理衣襟,等候着皇后诏见。
她不知道,她本来短暂的生命轨迹里,原应有刚才那个至亲至疏的人。
可今生最近的距离,也仅仅刚才那么擦肩而过了。
她更不知道,她曾经是坤仁宫里的主人,尽管时间极为短暂。
西暖阁前的这棵梧桐下,曾有她彩绣辉煌却难掩形销骨立的身影,驻足目送着玄衣龙袍的那人大步流星地离开,从不为她哀凉的目光与孤寂的笑容迟疑回首。
她曾经躺在西暖阁的临窗大炕上,卧病难起,那时盛夏八月,骄阳似火,梧桐正碧,可她的生命已经在这深宫里熬到尽头。
怎能想到,在弥留这际,总算才鼓足了勇气质问——“你从没爱慕过吧,无论是臣妾,还是其余那些人……孔妃与宁妃,或者算上韦嫔、喻嫔,无论是你的妻还是你的妾,从没得到过你哪怕分寸的真情……都是可怜人……我们都是可怜人。”
那个与她结发的男子,已经成为九五至尊,就这么站在轩窗外照入的一片明光里,居高而下的目光,总算透出了几分柔软,似乎,也是有伤感的。
“明白了这点,也许会活得轻松一些,旖辰,无论你信或不信,朕都要告诉你,相比其他‘女’人,对朕而言,你已算是最重要的一个……怎么,你不信?……你说得没错,朕从没有爱慕过什么人,你,或者是现在住在东西六宫的‘女’人,可朕从不会为了她们做任何事,只有你……让朕有那么些微的不忍和歉意,所以……”
这对天下至尊的夫妻,一个倒卧病榻气咽声丝,一个负手榻前目光沉冷,很近的距离,却也是明显的距离,再也不能更近一步。
“朕不会再立皇后,你始终是朕唯一发妻。”
已经逐渐涣散的视线忽然清亮,她看他依然轩昂自若、淡漠沉冷,忍不住第一次,那般讽刺十足地笑:“圣上,您的江山还需要家父那一臂之力,因此您才需要昭显对臣妾的情深不移。”
“你错了,其实朕也错了,清卫国公的忠心只对天子一人,至少不会连累你……旖辰,你不适合我,不适合皇室,而我现在,也不需要坤仁宫里再有一个皇后……我答应你,有我在天子位一日,必保卫国公府荣宠不绝……还有我抱歉的是,手下养的人野心太大,害死了你的胞兄,或者还有……你的胞妹。”
“朕不想骗你,不想看你最后依然懵懂糊涂,朕承认一早就‘洞’悉了那些人的野心,可我需要他们,只有利用他们,才能刺杀太子而不‘露’形迹……也许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斩杀他们为你兄妹几人血恨……什么,要见岳母?……你见不到她了,你果然是……黄氏便是第一个为你陪葬的人,旖辰,直至如今你仍不清醒,你的继母不是你以为的好人……”
“你也许会恨我,那也是应当,可是我要坐上这至高无上的宝位,必须心狠。”
“旖辰,若有来生,不要再接近如我一般的人。”
“若有来生,要学会怎么在险恶‘阴’诈里生存,不要再这般单纯善良。”
——
西暖阁里的锦帘被宫‘女’的红酥手挽起,殿内陈设并未大变,可时光再不会沿着当初的轨迹,一切恍然湮没在天光忽明忽暗间,人事早已面目全非。
旖辰刚才那丝莫名的压抑与伤感转眼烟消云散,随着垂眸屈膝、告谢落坐,视线底下是皇后金绣凤裙的灿烂,衬托得幽黯的天光越发有了‘逼’迫的重量。
皇后并没有客套地询问旖辰的病情。
而是开‘门’见山地说起了太子,一声叹息:“咱们是一家人,有些话,母后也不瞒你,太子这些时日沉湎不振,常常借酒浇愁……民间有句俚语称‘儿大不由娘’,这放在咱们天家竟也是如此……也亏了三郎这些时候时常规劝太子,总算不至于太过荒诞……今日诏辰儿入宫,也是想与你商议商议册封太子妃一事……我是有两个中意的人选,一位仍是出自甄家,候府嫡系嫡‘女’,一位是邢氏嫡‘女’,两个年岁相当,又各有长处,辰儿觉得如何?”
旖辰唯一的感觉是忐忑不安、受宠若惊,她虽是宗室,可不过是个亲王妃,夫君福王又并非皇后嫡出皇子,怎好妄议储君正妃?
好容易才摁捺住慌‘乱’,旖辰不着痕迹却深吸了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这事还有蹊跷,皇后用意绝不是话里这番。
稍作沉‘吟’,旖辰维持温婉的笑容,柔声答道:“母后看中的闺秀自是极好的。”
皇后果然没‘逼’着旖辰发表见解,微微颔首:“辰儿若也认为如此,我更加放心,圣上这段时日忙着设学复举之事,一时无睱顾及,随着天凉,太后身子也有些不适,一段都在静养礼佛,我也不好烦扰,是想再问问姑祖母的意见,辰儿许久未回国公府了吧,今日去太后面前问完安,顺便倒可回娘家看看……再去看看老王妃与景儿,你因着小产,连景儿生辰都不曾去,如今既无礙了,正好和姐妹一聚。”
这番话更让旖辰心惊,大冷的天,只觉得背脊上忽生一股冷汗湿了里衣,强作欢颜的一一应诺,犹豫着是否该解释小产的事,皇后却‘揉’了‘揉’眉心,摆出困倦的神情,分明不想再说闲话。
旖辰离开坤仁宫,一路往慈安宫去,只觉步伐虚浮如踩云端,一时又担忧皇后怎么知道了她小产的事,会否怪罪,一时又疑‘惑’册封太子妃的事——就算太后在静养,涉及储君妃位,将来的六宫之主,万万没有绕过太后,反而与祖母商量的道理,更何况再提及五妹妹……皇后究竟是什么用意?
旖辰云里雾里,找不到清明的头绪,却还晓得皇后特意强调莫要“烦扰”太后的用意,在慈安宫并没有提及这事,略坐了一阵,告辞离开,当经过西六宫的那幽长的甬道时,忽地想起四皇子妃说陈贵妃患疾的事,既然已经入了宫,不去问候一声显得太不尊重,旖辰只好暂时压抑了忧心忡忡,折进了通往翊坤宫的宫‘门’。
宫‘女’领着旖辰入内,在暖阁前却正遇一个身着青长小杂‘花’官袍的医官由内‘侍’领着往外,旖辰因认出是江院使,笑着寒喧了几句,提到“身染风寒”时多得江汉诊治,‘药’到病解,福王还‘欲’设宴以示谢意,江清谷并未听江汉提过替王妃诊病之事,却也不多问,客套两句,又说江汉回了祖籍,眼下并未在京。
旖辰微觉诧异,不过也只道了声可惜。
便有‘女’官迎了出来,请旖辰入偏殿。
一些客套寒喧不必多提,只旖辰无意间瞧见殿内茶案上放着一整套分茶的用具,随口问起:“娘娘也会此艺?臣妾还是在闺阁时,见家中七妹妹苦练了一番,才知前朝茶艺竟有这般‘精’妙绝伦之处。”
贵妃也微觉诧异:“此艺失传已久,想不到贵府小娘子竟会。”
旖辰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七娘是从何处习得此艺,但分明有些微的映象,不过因心里存着更要紧的事儿,转身就抛之脑后。
又岂能料到这分茶之艺,隐藏着一件十分要紧的人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