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岭关隘,清晨,秋雾尚未散尽,弥漫于柯枝密叶间,使得这山景朦胧峰岭绰约。
远天一抹暗金,云层后的朝日尚还惺忪。
随着鼓声阵阵,两列铁甲守兵踏步拥前,关隘铁门在一声苍哑中开启,外面早已在城楼守将喝令声中站列整齐准备入关的民众暴发出并不激昂的一阵欢呼,开始准备接受守军的核检,进入关防。
因为西梁大京戒严了一段儿,自从对方解禁,这半月以来出入铜岭关的商民骤增,虽是清早,准备入关的长龙已经排出了数里开外。
关内,也有不少等候在镇街上准备迎接亲友的人群,有的布衣,有的也着绸衫,有三五成群的扯着闲话,更多的是满怀期待的翘首以盼。
沿街不少摊贩这时也积蓄殷勤,准备向赶早入关之人兜售热呼呼的汤饼朝食。
晴空天不亮就占了个镇口的优越地势,这时听到鼓声一响,立即结束了与一旁馄饨铺的跑堂闲聊,笼着手掂着脚,往关隘处频频张望。
好容易才盼得有人入关,晴空越发关切。
起头入内的基本是些车队,大约都是西梁客商,馄饨铺的小伙计知道这些人不是潜在客户,好容易赶早入关,基本都是要往楚州赶,不大可能停留在镇子上,故而他没急着上前拉客,也学着晴空的模样笼手掂脚,咧着嘴笑道:“公子朝起晚归,在这儿等了也有小半月,但愿今日能接着贵眷。”
小伙计打这边隘重镇土生土长,见的人多了,早从晴空的穿着上揣摩出对方是富贵子弟,跟他前来的那些随从也不简单,显然是习武之人,便猜度能让富家公子哥儿亲自伫这迎候者,定是家中尊长,若只是一般亲友,顶多也就是打发家中得脸的管事走这一趟。
小伙计更有判断,应是这公子的亲长原当早归,不料被戒严令困在大京,公子哥自打听说大京解禁,立马来这儿恭迎。
不过这位公子哥倒也和气,并不摆架子,这半月间又餐餐照顾他家生意,出手阔绰不说,还乐于与小伙计拉拉家常,早博得伙计的好感,于是闲时也常陪着晴空张望,希望公子哥的亲长早日入关。
远远有列车與行来,小伙计明显感觉到公子哥不同以往的激动,连忙张望,哟,打头那匹马上骑着的男子气度可非同一般,不过怎么是满面病色一脸络腮?小伙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晴空一溜烟的迎了上去。
晴空其实没有认出经过易容的卫冉,他只是看到了车壁上有“臻善”二字。
卫冉眼见一个白面无须身着绸袍的小青年两眼放光的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好些虽未着甲,但不难看出训练有素的武士,登即进入戒备状态,手掌悄悄摁上腰刀。
晴空一个长揖:“在下奉主家差遣,特来迎候,未知宇娘安好?”
那小伙计眼看公子哥上前,下意识就跟了上来看热闹,这时见到这番情景,不由啧舌,以为自己“火眼金睛”,哪知竟看走了眼,感情这公子并非富贵子弟,却是家奴,一个家奴有这气派,他那主家必定非同小可,便想到楚州城内的财阀贵胄,心里好奇上涌,更是下死眼的往那辆垂着锦帘的车與直瞅。
却见纤纤素手微拂锦帘,露出一张娇媚的芙蓉面,小伙计立时呆怔。
“宇娘子。”晴空的语气都颤抖起来,一个长揖更是恭谨:“家主早安排好镇上客栈,有请宇娘休顿。”
人多眼杂,不是寒喧之处,杜宇娘只吐出“有劳”二字,面容又隐在了锦帘后头。
小伙计眼睁睁地看着车與走出老远,心说怎么大早入关却在镇上安置,不过他的疑惑很快就被后头行来的一批“游客”冲散,立马满脸是笑的上去殷勤推荐他家的鲜肉馄去了,再没关注贵阀非同普通的行事。
臻善坊的车與随着晴空在前引路,停在了一处稍显僻静并不惹眼的客栈外头,锦帘卷开,带着帏帽的女子被杜宇娘的掺扶着踩下脚踏,一直进了客栈,沿着木梯上楼,进了客房。
旖景取下帏帽,第一眼就见到晴空双膝叩地匍匐稽首,连忙欲扶,晴空却坚持磕下头去,那话音里带着丝哽咽:“小的叩请王妃金安。”
直到这时,旖景才有一丝脚踏实地的真切,她回来了。
是真的已经进入了铜岭关,回到了大隆。
她倾身向前,这回晴空任由王妃扶了起身,悬了半月的心这才落回实处,眼角却不由泛起湿意:“王妃,王爷听说大京解禁,就让小的立即来铜岭关迎候,不过这时,王妃还不能回去楚州,王爷已经上折,但圣上尚无旨意,故而只能先请王妃暂居别苑,为了万全,宇娘等人暂且留在此镇,王爷嘱咐,无论宇娘愿往何处安身,由小的妥善安排。”
卫冉已经暴露,兼着安瑾这时在西梁已无艰险,他与杜宇娘等五义盟会众也没有留在西梁的必要,卫冉是宁海卫家子弟,他的去处不由虞沨操心,杜宇娘虽是五义盟会众,不过虞沨料得旖景因为旧情新义,应当愿意遂宇娘之愿,妥善将她安置。
这时旖景还不能抛头露面,虞沨才让晴空出面。
“奴家还得返回西梁。”杜宇娘却说道。
旖景也明白她这时不宜在此处久留,这镇子虽小,却紧邻边防,来往闲杂,很有可能落人耳目为将来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不过有一些话,她还是要与杜宇娘确实。
“先生欲往何处,若需小的协助但请直言。”晴空听说杜宇娘竟还要返回西梁,虽有诧异却并未追问,又再对卫冉一揖。
“我有承诺在先,势必安护王妃与王爷团聚,需得待此事了断。”卫冉也说,显然是要随往别苑。
旖景也不避晴空,直接对卫冉说道:“二兄不可再返西梁,小女一事需得待与外子商议后再作筹谋,宇娘再潜西梁已属情非得已,好在她的身份仍旧隐密,并未被大君察知,可二兄已然暴露,万万不能犯险。”
卫冉在家行二,论来是虞沨母族兄长,旖景这时已经以家人相称。
晴空对于王妃这话显然惊诧莫名,呆怔当场。
但他却被卫冉拉了出去。
旖景这才对杜宇娘说道:“宇娘真打算将来长居西梁?”
其实旖景起初并没有请求杜宇娘继续潜伏,要救晓晓脱困虽说离不开暗人相助,却并非杜宇娘不可,眼下她已经归国,晓晓的事自然不会再瞒虞沨,大可安插别的暗人,不过杜宇娘听说晓晓一事后,竟自请返回大京,态度十分坚决。
“王妃已助我父母家人脱籍安居,我再无牵挂,臻善坊虽是王爷出资,可我也花费了不少心力,弃之可惜,西梁不知怡红夜莺之名,我在那里才能斩断从前,小娘子的事我定为王妃尽力,只有一请,臻善坊的本金我必会筹还,不过需要王妃宽限时日。”
杜宇娘是想一直将臻善坊经营下去,当她与旖景在归国途中时,就表达了这层意愿,旖景自然不会在意钱银小事,杜宇娘却一再坚持要奉以营利,后经旖景苦劝,好容易才答应完全接手,却不愿接受赠予,非得要归还本金。
旖景知道她是要求个安心,这时也不再纠结,只是说道:“倘若江汉问起……”
“还请王妃莫将我的去处告之江郎,倘若江郎问起,烦请王妃转告一切安好,请江郎自身保重。”杜宇娘轻轻一笑,回握住旖景的手:“王妃曾问我对江郎有无情意,不瞒王妃,倘若我未曾委身风尘,能遇江郎也算幸事,也愿与他结为夫妻相伴一生,可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许是我对他的情意不够,相比与他再历艰难争取姻缘,我更希望平静渡日,而不愿更多烦扰,我之期望唯有彻底斩断从前,怡红夜莺已死,今后只有臻善坊的杜氏,杜氏不愿与从前纠葛,也不愿再承担爱恨,我不愿江郎为我抛家弃亲,因为我不想用余生补偿于他,我承担不起他的情意。”
杜宇娘带笑起身:“我只想平平静静的生活,今后即使嫁人,那人也应与过去无关,他不知怡红夜莺,也不会为我舍弃什么。”
不是每个人都能正视过去,杜宇娘选择的是逃避,即使不得人敬重,也再没有人因为她是妓子而给予鄙视诟病。
她不希望江汉为她违逆父亲,抛弃家族,因为这负担太重,她不想余生活在对别人的亏欠里。
多年之后,旖景在锦阳见过一回杜宇娘,那时她已为人母,因为商事才来锦阳,她的夫君是个贵族庶子,被家族所弃,栖身臻善坊,不幸的是与杜宇娘成婚不久,就意外坠水而亡,杜宇娘产下遗腹子,独自将儿子抚养长大。
杜宇娘带着儿子拜访旖景时,臻善坊已经在西梁有了十余分店,儿子年已十七,刚刚定了亲事,未婚妻却也与旖景有些渊源,正是卫曦夫家的侄女。
杜宇娘的儿子并未从商,他考取了西梁举人的功名,正准备参加殿试。
那一年卫冉之妻也刚好在辅政王府小住,当见杜宇娘,仍有芥蒂。
旖景十分佩服杜宇娘当年的理智抉择,因为有的嫌隙与陈见,并不会因为一方努力或者时长日久而消除,杜宇娘倘若与江汉纠葛不清,也许一生也不能放下包袱,那么就不可能如此坦然,当面对“卫夫人”显然的冷眼时,回以云淡风清的一笑——她不欠谁。
那一年,晓晓产子,她的夫君正出使西梁,与脑奸计滑的西梁王斗智斗勇。
那一年,大隆帝君亲政,刚刚与辅政王心照不宣的合作了一把,将一群居心叵测的官员装在了陷井里。
那一年,旖景准备与交卸重权的夫君离开锦阳,开始他们早有打算的一段闲云野鹤的美好生活。
杜宇娘拜访是在辅政王妃离京之前,关睢苑的梅红未谢,正是一年,乍暖还寒时节。
“我昨日路遇江汉。”杜宇娘的笑容微微:“说了几句闲话,听说他现下是太医院使?”
“正是。”旖景也是轻笑。
她没有告诉杜宇娘,江汉直到这时尚未成家,此事却让卫冉不胜烦扰,也正是“卫夫人”直到今日一见宇娘便即拂袖而去的主要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