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府下人里面,没几个对柳晓云存有好感,除了几个年轻丫鬟,贪慕他的锦绣皮囊,不在意他的尖酸跋扈。柳晓云架子大,比查少爷像主子,下人稍有差池,难免遭他当面训斥。前几年里,大家忌惮少爷和他的情谊,多半忍气吞声,近年来查府越见萧条,下人们懈怠了,倒有几个气性大的因此离开,留下来的人,少了往常的恭敬,人前人后评价柳晓云,也不避讳,说他是少爷脾气戏子的命。柳晓云脾气如此,到哪都这做派,并非在查府持宠生矜,柳晓云出自富连成,演长靠武生,有几年红得厉害,扮相俊雅,加上老天赏给的嗓子,唱念起来清明透澈。他红的时候不怕得罪人,不管行里行外,被阴了不少,幸亏科班出道,有真家伙,否则早被撂在台上了。唱戏这玩意,纯靠天赋不行,要有人力捧,才长红不怠,柳晓云积怨过多,近年少有出台机会,他宁折不弯的性子,不求人搭班,偶尔有人上门,不按他的规矩唱,便不接戏码,如此来门庭更加冷落,他干脆将住所,易名为柳冢,写下“与鬼为朋”四字狂草,做成匾额挂在自家堂前。查少爷爱他的戏文,知道柳晓云潦倒,时常周济一二,柳晓云也不推辞,有人嘲笑他假装清高,也有传闻这两人是龙阳癖,分桃断袖的关系,查少爷懒得解释,柳晓云更不屑回答。
初时柳晓云还未出班,师父带到刘家唱堂会,又由刘伯庭引荐给查府。查老爷过世后,丁忧三年,梅花会停着没办,过岁轮到查少爷主持,一朝天子一朝臣,张罗吆喝的人,皆是刘伯庭这般纨绔公子,和身边的年轻帮闲。查少爷不在梨园,不在乎辈分规矩,和柳晓云兴趣相投,破格邀请他来唱戏。这本是好事,偏巧有些帮闲,太会揣摩人心,搞得弄巧成拙。他们使了个心机,将柳晓云的戏排在倒数第二,压梅花会的大轴。柳晓云后面那场送客戏,接着富大老板的《打棍出箱》。这份出格的戏单,在当年京城,乃至直隶省内,成了茶余饭后的谈料。富大老板在同治朝就是内廷供奉,升平署发过横牌,这当口正红到极致,有道是天下兴亡谁管得,满城争唱富家词。飞云出岫的,被新人顶了份,这事来得突兀,除了谋划的帮闲,谁都没料到有此变故。
本来京城的名角们,翘首盼着梅花会,正跃跃欲试,现在同仇敌忾,个个缩了回去,推诿不来查府,纯心要黄掉这年的梅花会。事情传到柳晓云师父耳中,着实吓得不轻,他想要洗脱自身,让柳晓云带齐四色糕点,悄悄去富家磕头道歉。柳晓云不肯动弹,师父撩起木棍,对着弧拐死命的的砸,噼里啪啦十三五下,踝骨打开裂了,柳晓云顶着豆大的汗珠子,脚下楞没移动分毫。自从那回,柳晓云落了病根,脚踝用不足力,生活里无妨,武戏演不动了,唱念做打缺了门,行话叫作金钟罩。好在柳晓云原本两门抱,改武生为大青衣,换个行当,照旧可以谋生,只是师徒间的情份绝了。那年梅花会,再怎么鸡飞狗跳,柳晓云没打退堂鼓,终究来到戏台上面,他的戏换成中轴,大轴让还出去,富大老板不应,别的角儿都不接戏。最后依刘伯庭的主意,请动红豆馆主,用他的身份压住大轴,再由柳晓云给他配戏,总算解开了死结。
这场梁子结了五年,此后的梅花会,头张请帖必定送到富家,富家人帖子照接,接了后石沉大海,查少爷想要挽回,却无从着力。梅花会年年在办,暌违了众多名角,比老爷在世时差了不少。尤其当下,眼见门庭冷落,都不知梅花会,还可支撑几年,查少爷胸中郁结,心急火燎的,他找柳晓云商量,柳晓云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请动了富大老板,别的角才好意思出面。查少爷心想,要是能请动富大老板,哪还有麻烦。耳边听到一句,柳晓云在说,其实要想办,也不是难事,由谁送帖子才关键。查少爷让他别卖关子,有话说透,柳晓云扯了少爷的右手,食指蘸上口水,往掌心描了个光头和尚。柳晓云问,你能看出来像谁。查少爷立即想到黄和尚,他说出名字,柳晓云半真半假的纠正他,不能叫黄和尚,得叫黄大主编,人家办了报社,北京城响当当的角色。查少爷记得那个黄僧棠,是个氓州乡下人,头十年常到府里给父亲请安,低头哈腰,带着脸谄笑,因为头发稀疏,牛山濯濯,府里给他的外号叫黄和尚,不过几年,已非吴下阿蒙,自己还有求他办事的时候。
黄僧棠应承得满满当当,事情办得更利索。不出三天,富大老板遣人过府,让查少爷点戏码,班子里可以早作准备。查少爷知道那是人家的礼数,以富大老板的资历,哪个戏不是手到擒来。富大老板最出名的戏,是全本的红鬃烈马,查少爷特意点了这出,算为当年的轻薄无礼道歉。富家的人离开后,查少爷让何管家去报社,多谢黄僧棠斡旋,同时正式下帖子请他听戏,管家到了报社,没遇上正主,把帖子留在总编室,让报社里的人转达意思,顺道又去柳家,请柳晓云过府里,核对查少爷草拟的戏单。查少爷草拟的戏单,柳晓云早就看了,有几处不妥,管家不过来找他,他也预备着晚饭后来查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