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尘照例还是要每天换洗他那些雪白雪白的衣服的,而这些衣服是决计不能在一天之内晾干的。四下没有可以购买衣服的店铺,更何况材质如此一流。所以马车前面挂着素尘昨日换洗下来的衣服,雪白雪白的,像两面降旗。
素尘在“脏”和“丑”之间斗争了许久,终于还是屈服在了“脏”的淫威之下。
这个洁癖怪!
好在自从有了素尘驾车,他们的行程快了许多。一路疾行,不过两天时间,他们便到达了长安城脚下。
长安一如当年那般繁华,好似沉睡了一百多年的不是南风,而是它。它遗忘了一切的苦难和死亡,只记得熙熙攘攘和及时行乐。
他们找了一家干净整洁的客栈住下。素尘吩咐南风,按照之前的标准,把房间的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而他,因为一百多年没有入世,所以要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南风情绪依然低落,对于他安排的事情一点也提不起劲头,好在他也不为难她,一连串的要求就像自言自语一样没有威慑力。
他出门去了,出门前对南风说,出去溜达一圈没什么的,但别去人太多的地方,不安全。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南风想,他大概还在为当初她凑人家生日宴的那场无妄之灾而后怕。
南风坐在床头发了半晌的呆,左右是不想动手打扫房间了,便溜溜达达地出了门。
她是没有什么目的性的,却把印象中的几个地方都转了一个遍。
城门口熙熙攘攘,人们扶老携幼来来往往。城墙上除了值班的军士,没有多余的东西,不会让人恐惧,也不会让人绝望。城墙周围布防整齐,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人,都沐浴在阳光之下。
典客署还好好地坐落在原地,除了大门有翻新过的迹象,树木更见繁茂,并没有什么变化。临街还飘着酒香,却不是霍三娘家的仙汁佳酿,更不是隆庆酒楼的玉液琼浆。无情的岁月和比岁月更无情的斗争,总会给人留下数不清的苦楚。
再往前走就是曾经的赵王府了,出乎意料的,这个宅院非但没有荒废,反倒更加气派了。门框加宽,门槛加高,门口还蹲着两个青面獠牙的石狮子。
这里现在有了新的主人,而这个主人南风还听说过,名叫郭永宁,是时常活在话本和说书人嘴巴里的人物,是当朝的战神,当初西洲就给她讲过他的故事。
牌匾上赫然写着两个鎏金大字“郭府”,牌匾后面还藏着一个“擎天纬地”的金匾,传说是御赐的。门口站着的几个提刀带剑的兵士,睁着滚圆的眼睛,精气十足,比石狮子还威武。
南风忽然想起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
想它一百多年前,恐怕比一个荒废的宅子强不了多少吧。
好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南风已没了当初的愤世嫉俗,能够非常坦然地和那个叫做叶易安或者宋易安的姑娘划清界限,不至于再为她感伤惋惜。
可是也有值得她惋惜的人。
比如姬姝。在整件事情上,她是最无辜的人。和宋易安相遇,是她一生不幸的开端。她被迫为她而活,又可怜因她而死。她无声无息的一生,除了担惊受怕,还有满身污名。
比如薛瓶儿。她自尊自爱,她聪明温柔,她用尽全部力气去爱了一个人,殊不知从选择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比如周眉语。她强行踏入了不属于她的人生,只为了一场机会渺茫的权力争夺战。她是朝代的牺牲品,也是君臣恩义的殉道者。
再比如,赫连衣。那个微启丹唇,就能吐出过好些让人欢喜的话的人,那个勾动手指,就能传递让人活下去的温度的人,因为一场可笑的儿女之情,改变了立场,放弃了前途,纵身跳进注定灭亡的算计之中。直到他死了,还不肯放弃,在漫长的岁月里感受着无论是宋易安还是南风都没有感受过的孤独,在微弱的希望中像一只失明的蚂蚁一般爬行摸索。
一想到他,南风的心还是不由得揪起来,一阵一阵地疼。
她不知道将来的一天,那个带着赫连衣的躯壳的男子,在轻抚着典客署旁逸斜出的梅花的时候,在仰望着郭府鎏金牌匾的时候,会不会猛地觉察出一点熟悉的味道,会不会也没来由的一阵心痛。
天渐渐暗下去,倦鸟归巢,街市却逐渐繁华起来。长安的夜市不知道比当年热闹多少,但没有了陪在身边欢笑的人,总是没有趣味的。
她想回去了。
她转身,一个没留神,险些撞在一匹疾行的战马上。
那是一串从军营回城的战马的一员,带着城外的沙尘之气,带着从容潇洒的王者风度,哒哒地飞驰而过。马背上的战士雄赳赳气昂昂的,锃亮的盔甲映着落日,更增添了苍茫的味道。
南风之所以能够从战马的铁蹄之下安然无恙,多亏了从天而降的素尘。素尘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出手非常及时,将她牢牢地抓在了手心里,替她免除了一场无妄之灾。
一队战马绝尘而去,踏碎了她浑身的冷汗。
“你在想什么!”素尘生气地嚷道,好似差点被马撞到的不是南风而是他。
“我……”
他似动了大怒,眼睛都瞪大了一圈,训斥她像训斥一个晚辈:“你能不能长个心,能不能小心点!你不想活了,也别给那匹马找不痛快!”
他的一番恶言让她找回了当初在不归境时的感觉。素尘还是一如既往的瞧不起别人。
南风把素尘的手从她的胳膊上甩下来,小声抱怨:“吼什么?难道我听不见吗?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还敢犟嘴了!你若是……”素尘欲言又止。
若是?若是什么?南风有些好奇地瞧了他一眼,等他把话说完。
可他偏要用这种方式折磨她,话说了一半便不说了,还要把脸憋得通红,反倒给人一种他受了委屈的错觉。在这样的姿态之下,他凌厉的五官显得不大协调。
一个小插曲而已,南风没有把它放在心上,虽然心里别扭,想着他也是为自己好,囫囵着也就过去了。可看他的严肃表情,怎么不像她一般“豁达”呢?
这个怪人!
南风跟在素尘身后慢悠悠往客栈走,眼皮都懒得抬了,问他:“出去一趟,事情打听的怎么样?”
素尘终于从刚刚的惊恐和愤怒中缓过神来,眼珠胡乱转了转,才说:“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