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宏牵着马晃晃悠悠地走着,身后跟着大气不敢出的亲兵们。他姐姐江寒已经先一步回营去了,看那样子,她很生气。
江寒临走时说,如果江宏想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那就不要回营了。江宏不敢不回营,更不敢让姐姐对自己失望。
至于江寒为什么生气,他走了这么久,也想了个差不多。
自小到大,江宏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跟人打架,不依靠身份,单纯地动拳头耍心眼。而江寒,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责骂他,哪怕他打输了,脸上挂了彩。
江家是将门,将门中的男人,哪里懂什么叫屈服?
可他今天的对手是容慕之,是一个势力上足以压倒太子殿下的皇子。江宏的言行,可以被看做是挑战皇权,况且,因为风晴色,靖边王府和晋王结下了血仇。
江家立府百余年,传到他手上已经传了六代,比皇位传的频率还要高。(当然了,皇帝大多是病死,而江家祖辈可大都是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臣不畏死,便只能以死继之了。)放眼历朝历代,几乎没有哪个家族能在皇帝身边历任这么多代,因为他们绝大多数已经因为功高盖主而身首异处、灭族抄家了。
江家是个特例,原因除了每一任当家人都忠心为国、战功赫赫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懂得如何与皇族相处,换句话说,就是听朝廷的话,且能让皇族看出他们听话。
比如吧,四十多年以前,江听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时的太子殿下容毅为了得到江家的支持,竟然敲锣打鼓地向江家提亲,想迎娶江听白的小姑姑、江家的第三任家主江笏最疼爱的掌上明珠江濡雪为太子妃。
江家家规最严厉的一条就是不涉党争,这么多年来,江家一直恪守这条家规,对皇族之中的明争暗斗冷眼旁观。但现在,太子亲自登门求亲,不同意就是藐视东宫,同意便会违背家规、将家族置于危险的境地,两难之间,江听白的爷爷江笏竟然同意了婚事。
这让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外加各位亲王、郡王都惊诧不已。
其实太子求亲的事,虽然之前并未向陛下透露,但陛下是何等洞察力,早早知晓。他将太子的求亲当成对江家的一次考验,一次决定了江家生死存亡的考验。
江老太爷几乎没有犹豫,马上就同意了。与此同时,陛下的刀,也就无形之中指向了他。
但事情的走向,更加出乎世人的意料。
江听白的姑姑出嫁的第三天,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东宫后花园的凉亭里,七窍流血,死相凄惨,年仅十六岁。皇家给出的解释是,太子妃被毒蛇咬伤,不治身亡。
东宫有毒蛇?呵!
皇族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江家表示歉疚,赐下了许多金银宝物充作赔偿,朝野上下也惋惜太子妃香消玉殒、命薄无福。可自始至终,江家没有一丝怨怼,非但退回了皇家恩赏,反而接连向太子和陛下致歉。江老太爷更是亲自拄着拐杖跪在勤政殿外请罪,说自己的女儿福禄单薄,给皇族招惹了闲言碎语,实乃不赦之罪。这让皇室好是感动。
之后,太子因事被废黜,江家安然无恙;再然后,五皇子继承皇位,受先帝临终嘱托,善待江家,五皇子遵从遗愿。
多年后,江听白向自己的一双儿女谈及这件事的时候,转述了江老太爷的话:江家的男人们为国家捐躯,江家的女人们为家族赴死,身为江家人,就该有这种觉悟。自己的女儿,是有这种觉悟的。
自此之后,江家再也没有嫁入皇家的女儿了。
所以啊,这么说起来,江家与皇族的关系实在微妙,或者说,两家虽是君臣,但也像水和油一样,不会相容,只能敬而远之。
放在现在,道理也是一样的。
原本风晴色的死,已经把靖边王府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现在,江宏非但不隐藏锋芒,夹起尾巴做人,反而梗直了脖子和容慕之对着干,其行为造成的恶劣影响,怕是江家人难以预料和承受的。
回想刚刚,江宏虽在嘴皮子上赢了容慕之,但细细算起来,他是吃了大亏的。他若知道顺从,何至于连累江寒无助地跪在地上接连请罪?又何至于让自家劲旅独自面对这场战役中最难打的仗?
若是江宏屈服一下,恭敬一下,以他刚刚救了容慕之一命的功劳,或许容慕之会暂时放下个人恩怨,为西北野战军安排后备支援和兵力支持,哪至于远离主战场,去挣一个注定赔本的功劳?更何况这个大功劳,还不一定被人承认。
想明白了这些,江宏暗骂自己一声蠢,巴不得拔出自己的剑,劈开自己的脑壳,看看脑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发了霉。
不过,他转而又想,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说都说了,难道还要吃回去不成?大不了朝姐姐磕几个头、撒几个娇——从小到大,没有什么祸事不是他撒个娇解决不了的——当然了,这个“杀手锏”,他绝不会让被人知道。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尤其“对手”还是自己的姐姐。
正如江宏所想的,在主动承认错误和一连串的“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千错万错都怪我心疼姐姐,让我失去了理智”“以后姐姐的话我句句听”之类肉麻的话之后,江寒果然只是叹了口气,默默原谅了弟弟的鲁莽行为,只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不可再有下次”。
当江宏看到江寒一边咳嗽地缩成一团、一边焚膏继晷地研究破敌之法的时候,他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以再有下次了。
事已至此,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对一线天的战斗之中,没有退路。靖边王府,必须通过这次战役,向朝廷展示自己的清白。
另一边,大同郡的局势也是剑拔弩张。
容慕之现在满嘴都是火泡,连水都喝不下,因为他回营不久,就收到了太子带来的谕旨,说是这场仗消耗时间过长,陛下要求晋王在五日之内解决大同之困,务必得胜回京。
五日?难如登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