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鱼做了一整晚的梦。
她终于梦见了她的家人,只是他们的面容都很模糊。
她梦见她小学毕业那年, 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当地最好的中学。
爸爸妈妈为了奖励她, 答应陪她去海上旅行。
他们登上了一艘巨型邮轮, 上船的时候, 她特意看了一眼船舷上的三个字:
东方号。
她在船上玩得很开心。
后来, 她感觉到困, 越来越困, 最后连眼皮都打不开了。
她回到房间,准备躺一会儿。
没多久,好像有人把她抱起来, 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一路上听到很多熟悉的声音,她妈妈,贾永成, 最后是海坤。
季鱼不解, 海坤怎么会在“东方”号上?不是博洋吗?
更奇怪的是, 所有的人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看着她被人抱走, 却不过来阻止。
她最后经过海坤的时候, 向他挥手,他却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季鱼感觉心绞痛,拼命想叫,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怎么也叫不出声来。
……
季鱼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旁边趴着一个人。
她只能看到他的头顶,看不到脸,头枕在他自己一条手臂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是男人的手,比一般男人的手要瘦,手指修长。
她从这双手认出他是谁,嘴巴张了张,吃力地挤出两个字:
“郑淙。”
郑淙听到有人叫他,惊坐起来,视线撞上季鱼疑惑的眼神,意识到她终于醒了,整个人激动得跳起来。
“季鱼,你听我说,他们都在骗你。海坤心里根本就没有其他什么女人,一直都是你。他现在遇到了麻烦,不得已才离开你。不对,应该是以前的他犯了点事。”
“……”季鱼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
郑淙见她一头雾水的样子,急了,挠了挠头,把本来就跟鸡窝一样的头发,弄得更乱了。
季鱼看着他头发乱糟糟的样子,特别滑稽,嘴角一弯,掠过一丝浅笑。
“你刚才……说什么……以前的他?”她浑身乏力,说话都些吃力。
郑淙从椅子移坐到床沿:
“对,你还记得博洋吗?海坤就是博洋,你们从小就认识。‘东方’号那艘船你应该还记得,当时他也在。”
季鱼愣怔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不敢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她脑海里掠过一些画面。
南舟岛分别后,海坤回滨城,他们在酒店最后那一晚,他嘲笑她,做梦都在叫博洋,那种表情,根本不像是吃醋的表情,倒像是他自己做贼心虚。
斯宾塞岛最后那一晚,他那么沉醉地与她身体缠`绵,嘴里却不停地叫小鲫鱼。
她当时就觉得疑惑,一个人的灵魂和肉`体能分离得这么彻底?!
难道叫的就是她?
昨晚在梦里,她看到的是海坤,以前都是博洋。
她仔细回想对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稚嫩一些,一个成熟稳重。
季鱼挣扎着要坐起来,被郑淙按住。
“你别动,也别说话,听我说。”
郑淙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动:
“后来在船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还不清楚,但只要你想知道,我一定会弄清楚。你现在只要知道,他还是爱你的。他因为爱你,才离开你。你明白吗?”
季鱼摇头,她不明白。
相爱的人不是应该在一起吗?既然相爱,为什么还要离开?离开了,这样的爱有什么意义?
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措手不及。
季鱼突然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有一点点激动,也有些难以置信,更多的是疲惫。
她这么平静,落在郑淙眼里,被理解成一个厌世者看透一切、任何事都无法触动到内心的绝望。
郑淙感觉很心痛,说不上来的难过,突然把她拉起来,抱住她。
“季鱼,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也体会过那种在死亡线上挣扎求生的痛苦,自己心里知道不能死,却也找不到活着的理由。但你不同,你还有他呢,不管是海坤还是博洋,现在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你要相信,他也一直在努力回到你身边。”
“……”季鱼忽然明白了,他以为她要自杀,所以拿这些事来安慰她。
她刚要解释,猛然想起,她今天约了人见面的事。
“糟了,我要迟到了!”季鱼用力推开他,“我今天约了人谈投资‘鲲鹏’号的事情。”
郑淙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一个被送进医院抢救,醒来想做的第一件是去见投资商的人,像是要自杀的人吗?
他又不敢问,表面越是正常的人,不正常的时候越可怕。
郑淙只当她是在回避昨晚做过的事。
“你是要去见北京东方生态园林投资控股公司的何连翘女士吧?我已经跟她联系过,见面改时间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谈事情?等你休息好了,出院以后再说。”
“……”这次轮到季鱼疑惑了。
他怎么知道她要去见何连翘?
以及,她怎么会在医院?显然是他送过来的,可他怎么知道她住哪个酒店?
季鱼还没来得及问,门突然被推开。
贾永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双手撑在门框上,瞪着病床上坐着的两个人,一惯清隽儒雅的表情,此刻看起来惊恐不已。
“小鱼……你怎么能……你现在……怎么样了?”贾永成说话断断续续。
“我,没什么事啊,就是这两天有点感冒。”
她猜想,贾永成应该是酒店的人联系他的。她每次填表格信息的时候,监护人或紧急联系人,会习惯性地填写他的信息。
季鱼头大,估计所有人都以为她吃安眠药是想自杀。
可她也没吃多少啊?
季鱼忽然想起,她昨天晚上还吃了感冒药,该不会是这两种药相互起作用了?
她依稀记得,这两种药好像不能同时吃。昨天晚上头脑昏昏沉沉,竟然连这样的常识也忘了。
郑淙起身,要去给她买早餐,经过门口的时候,看向贾永成,压低声音:
“有没有想过,你们把所有的事情都死死隐瞒,看起来对她是一种保护,其实变相地让她变得更脆弱?一直生活在真空里的人,怎么会有抵抗力?”
郑淙不等他回答,大步离开。
贾永成站在门口,呆愣许久,才走进来,关上门,走到床边的椅子旁坐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他已经知道海坤和季鱼分开的事情,原以为她熬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也不用再担心她和海坤在一起,会让她想起小时候的事。
贾永成没想到,她会因为失恋想不开。
那个男人在她心里,真的就无可替代了吗?
季鱼见他沉默不语,反过来安慰他:“贾老师,你真的不用担心,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没有想要……”
“小鱼,你不用解释。”贾永成把椅子拉近:
“海坤的事情,杨队长已经跟我说了。你不用担心,我和杨队长,还有中田小姐,都在搜集对他有利的证据,有很多人在做这些事,他不会有事的。”
“……”季鱼关注点在后半句,刚才郑淙也说了类似的话,海坤现在遇到了麻烦。
他到底怎么了?
季鱼脑海闪过一个念头,迅速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把对面墙上的液晶屏电视机打开,快速换了一轮台,最后停在一个播放即时要闻的国际频道。
她看了半天,脑海里只记住了两条新闻:
“中国东方生态园林投资控股公司的董事长何连翘女士,投资96亿,用于拯救濒临灭绝的海洋生物。”
“十三年前,一名博姓中国籍年轻男子,捕杀十八条抹香鲸,为逃避法律,伪装成海洋守护者,隐姓埋名逃匿十三年后,在斯宾塞岛落网……”
季鱼听到博姓男子,直接想到了博洋,落网的时间刚好是一个多月前,她离开斯宾塞岛的那一天。
她眼睛盯着电视屏幕,被雷劈傻了一样,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贾永成见她脸色苍白,把遥控器夺过来,关掉了电视,起身给她倒了杯水,递给她,重新坐下来。
季鱼双手捧着水杯,水的温度有些烫手,她才回过神来。
“十三年前,是不是就是在‘东方’号上发生的事情?不是沉船了吗?他怎么会和捕鲸船扯上关系?”
季鱼忽然想起在“鲲鹏”号上捡到的那张地图,终于明白,海坤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找“东方”号的幸存者。只有经历过现场的人,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想起他曾经念给她听的那句诗:
我爱你,以至柔的法度。
他始终相信,这不是一个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世界,相信法律能给他公正的审判。
可现实呢?
季鱼强忍住心里的愤怒,坚持当天就出了院,她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贾永成被问住,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不敢告诉她那段可怕的经历。
“小鱼,你只要相信,他做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他答应过你母亲,一定要带你回家。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要再去多想。我们要相信法律……”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贾永成要继续往下劝说,被她打断,“我要马上出院,我要去见何女士。”
季鱼知道,贾永成不会说她和博洋小时候的事情,她现在也没心情去猜谜语。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让“鲲鹏”号起航!
郑淙又联系了何连翘女士,对方显然是一个通情达理、且很有素养的人,虽然是周六休息日,听说季鱼在北京等了三天,带病来见她,立刻从家里赶回公司,接待他们。
公司在远郊一个生态园林里面,环境很好,树林掩映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很有中国古风古韵的味道。空气也比市内清新很多。
他们见面的地点,没有在办公室里面,选在了园林里面的一个小亭里。
小亭坐落在活水湖中心,两边有石桥连接陆地。
郑淙一直扶着季鱼的手臂,两人并肩踏上石桥,走向湖中心的小亭。
原本贾永成也要来,被她劝说了半天,答应他,每天按时给他打电话,要么他给她打,她必须接,才说服他回去,继续和中田和子搜集证据。
走在石桥上,季鱼远远看到,小亭两条圆柱上有一副对联:
世界有如海洋,大海澎湃时见鲸
时代有如劲风,劲风回旋时有鹿
横批:鲲鹏展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