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去麟德殿就是看热闹去的。
原本建明帝和众臣众将都已经坐定,雅乐轻缓,开始有宫人内侍弓着腰低着头川流不息地上菜。一见太后在两个小娘子的搀扶下进了大殿,众人还是慌忙都站了起来。
建明帝一看左右的两个人就好笑起来,下了御座亲自从二人手中接过了太后,低声笑问:“母后这是没去成太庙不高兴了?”
太后嗔他一眼,也笑着低声埋怨:“你那礼部好不晓事。哀家早说了要跟去看热闹,他们都不知道露个缝儿给我。我这会子还就偏要来了,我看你们还能轰我出去不成?”
一边绿春忙指挥着人在建明帝左手边加了一榻一席,请太后坐下。
太后和蔼地笑着,对众人道:“哀家听说,皇帝今儿有大手笔的封赏,所以过来沾沾你们的喜气儿。”
众人跟着笑。
竺相起身笑答:“原是托着太后的洪福,陇右这一战才成了我大秦开国以来,耗时最短、杀敌最多、驰骋疆域最大、俘获敌酋地位最高、我方伤亡最少的一场大捷。乃是我等沾了您的喜气儿才对。”
他这马屁拍得不伦不类的,所以话音一落,宋相立即接口:“至于陛下那大手笔的封赏,昨儿门下拟旨的时候,陛下还要了三张空白的去,要自己写。臣等也在好奇。倒是多谢太后替咱们催了。”
众人哄然笑起来,也更多了些激动。
也许建明帝这三张旨意就落在自己身上了呢?
建明帝笑着,趁机挥手令绿春宣旨封赏。
“……陇右行军大总管曲好歌晋镇远侯,巡边钦差特使彭绌晋抚远侯。郢川伯冯毅忠勇报国,堪为大秦军人楷模,追赐甘国公。
“……宣威将军沈信芳晋陇右道节度副使,掌军事。兰州参将朱凛赐封右骁卫将军,领兰州折冲府,助沈信芳整顿陇右道军务完毕后回京,另行委任。鄯州参将彭吉,授右金吾卫副将,给假三月后上任。
“……”
一应武将封赏完毕。
满殿恭喜声。
太后哼了一声,慢条斯理问道:“那翼王呢?”
建明帝跟着冷了脸哼了一声,看向下头杂坐在一众陇右将官中的秦煐,叱道:“谁让你离那么远的?躲什么躲?!躲得过去吗?!还不给朕滚过来!”
秦煐嘿嘿地贼笑着,冲着彭吉、朱凛等人打了招呼,大马金刀地走到御阶之下,气昂昂地看向建明帝,满面讨好笑容:“父皇,好歹我也算是陇右军里,彭伯爷——哦不,如今该叫彭侯爷——手下的将官。我跟同袍们坐在一处,大约应该是不曾坏了规矩吧?”
说着话,众人都看他仰脸对着建明帝,却没发现,这小子一双星河璀璨的黑眼珠子,只管骨碌碌地转过去瞄沈濯。
建明帝和太后娘娘、临波公主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一脸嫌弃,恨铁不成钢。
反倒是沈濯,虽然就像是寻常地看殿中说话之人,却悄悄地弯了弯嘴角,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
“……秦煐!翼王!”
秦煐早就被那两下眼睛眨得走了神。
建明帝前头说了什么一概没听清,只听见了最后的这两声吼:“呃,父皇你说啥?”
“你这个惫懒小子!”建明帝气得指着他的鼻子,眼神开始往食案上乱看,真想抄起个什么砸到他脸上!
太后连忙圆场:“你骂人还不行,还想打人?当着这么多人,他既不能争辩也不能反驳,还不兴他装傻呀?”
连忙招手叫秦煐:“来来,到皇祖母这里来。别怕别怕。”
一众朝臣跟着建明帝啼笑皆非。
“哼!他没有任何封赏!盗令一条,再加上私自进军友国一条,便是天大的冤屈功劳,都两抵了!”建明帝看着麻利地蹿到太后跟前跪下,嬉皮笑脸给太后捶腿的翼王,板起了脸。
“皇帝,你说什么?哀家没听见!”太后也板起了脸。
“母后!您太惯着他了!”建明帝当着众臣,狼狈不堪。
太后哼了一声,命沈濯:“净之,你去屏风后头站一站。”
沈濯正跟偷眼看她的秦煐两个人相视而笑,闻言忙答应一声,屈膝红脸,退到了后头。
“皇祖母的好孙儿,把上衣解了,给你父皇,和这满朝里想要找你麻烦的人,瞧瞧!”太后温和开口。
秦煐尴尬地红了脸:“皇祖母,不用……都是战场上千刀万剑滚过来的,谁还没几道伤疤呢?”
太后红着眼睛哽咽了起来:“那是几道吗?那是几百道!你给我把衣裳解了!快着!”
秦煐万般无奈地看向建明帝。
底下的众臣很是有几位有些不悦。
后宫干政已是不妥,怎么能用这种手段,逼迫朝廷给予封赏?这太后娘娘真是老糊涂了!
御史大夫廉绾的脸上尤其难看,已经快要阴沉地滴下水来。
哼!一个皇子,就算他跟着跑东跑西,就算他被千里追杀,就算他在战场上已经能独当一面,那又怎样?前呼后拥的几百侍卫亲兵围着,他能被刀枪剑戟划出几个印子来……
一念未了,得了建明帝颔首允准的秦煐已经真的解了上衣,露出伤痕纵横的精赤上身。
离得近的三品以上的朝臣宗亲们,倒吸一口冷气。
廉绾目瞪口呆!
天哪!
这,这是在这半年内,被伤到的!?
太后哭出了声儿,将众人的疑惑一一解答:“皇子们自幼贵重,身上便有一道伤疤,也会有太医署记录在案。哀家的这个孙儿,去年出京时,身上可是干干净净,白皙如玉。可是如今呢?他刚回来那天晚上,哀家眼睁睁地看着张医监给他数出来小伤七十八道,重伤三十九道。还有三处,两道刀伤,深可及骨,一道箭伤,直接射穿了大腿!”
太后呜呜地哭着,临波公主上前给她拭泪,低声劝慰,可自己却一样泪如雨下。
“你们谁再敢说哀家的小三郎什么闲话,什么该罚,哀家绝对不与他干休!”太后娘娘此刻就是个老妇人,心疼自己的孙儿,掩面哭泣。
曲好歌与彭绌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当即立起,道:“翼王殿下身先士卒、勇猛无匹,军中士气因而与往年截然不同。这个功劳,陛下还是应该筹一筹的。至于盗令等事,不如照着军纪里惩处,打上几十军棍就是!”
秦煐不顾在朝堂之上万众瞩目,一声惨叫,带着哭音道:“功过相抵,功过相抵行不行?父皇,我不要封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