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声讨、批判那几个被揪出来的“三家村黑爪牙”、“反动分子”、“反革命分子”时,焦亦石当然也同大家一样积极参加,但同批判“三家村黑帮”时的心境,却有些许的变化。
因“三家村黑帮”也好,省市的“三家村分店”也好,他对那些人是一无所知,党报上说他们是“反革命”,那当然就要坚决地口诛笔伐了。现在学校里揪出的这几个“反革命”,其中有的人他还认识,平时看起来也没什么,“啊,这就是反革命”焦亦石心想。
他们这些青年学生,是第一次参加政治运动,没有阅历,更无经验,看到有些人昨天还是“老师”“同志”,一夜之间,就成了“反革命”“敌人”,不免会产生茫然与迷惘。
白天已停课闹革命,晚上原来规定的自习时间来不来教室听由自便,因“要看大字报”、“要去参加别班、别车间的批斗会经受锻炼”是各人神圣的权力。不过,班上“战斗小组”的成员都是主要班干部,白天上课时间和晚上自习时间都是起带头作用,来到教室。
那时正是夏季,天黑得晚。一天晚饭后,焦亦石在教学大楼后面的校园中散步。后校园范围很大,小径弯曲蜿蜒,花圃,假山,树林,湖水,小桥,小岛座落其中。以前晚饭后到此散步的人很多,运动搞起来后,来的人就稀少了。
刚进入后校园没走多远,焦亦石就遇上了在第一、二学年教他们班语文课的朱老师。
朱老师瘦高身材,浓眉大眼高鼻,衣着总是得体合身,话语中带有厚重的磁音。很多学生都说,听朱老师讲课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那时朱老师常把焦亦石的作文作为范文贴在教室的墙上,良师高足,两师生之间较密切。第三学年虽然没有语文课了,但两人都是校报、校刊的编委,经常在一起打交道,相互之间很合得来。
“朱老师,您也来散步啦?”焦亦石笑着打招呼。
“饭后百步,饿死郎中。”朱老师总是话语诙谐、风趣。
两人边走边聊,慢慢地,就谈到学校当前的运动。
“朱老师,程老…”师字尚未出口,焦亦石顿觉自己的称呼不妥,即刻改口,“程仁大被揪出来,你们教研室是立功了啊。”
朱老师摇摇头,淡淡一笑,笑中似含苦涩,叹口气,低声道:“有功也是中锋、左锋、右锋那几个前锋们的,只要不搞到我自己的头上,我就要去菩萨面前烧高香了。”
焦亦石知道,朱老师以兰球队员称呼的那几个前锋们,是他们教研室里在全校名声响亮的政治运动积极分子。
“程仁大是怎样揪出来的呢?”焦亦石好奇地问。
“那还不容易吗,前锋们晚上趁程仁大不在时,撬开了他的办公桌,搜出了他以前写的那些东西,连夜就整理好材料,第二天一上班,又支使程仁大去市新华书店,整好的材料交到党委宣传部,这年头谁敢对‘反革命’心慈手软,党委立即决定‘支持革命行动’,前锋们立马写出大字报张贴出去。等到程仁大下午一上班走进校门,他就成了‘三家村黑爪牙’了。”
“真快呀。”焦亦石感叹。
“能不快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嘛。”
“程仁大写的东西怎么放在办公桌里而不放在家里?那几个前锋又怎会知道他那些东西放在办公桌里呢?”焦亦石又问。
“哎!…”朱老师是叹息别人,也象似自叹,“这就是所谓文人们的悲哀——喜好卖弄,我们教研室有几个人,写了点东西,仅且孤芳自赏也就罢了,偏又喜欢拿给别人看,名曰斧正或曰切磋,自然别人就知道他写了些什么,放在那里了。当然,若知如此会给自己惹祸上身,打死他也不会这么做,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卖啊。”
“平时看,程仁大是一个木纳内向的老文人的样子,也不太得罪人,怎么就成了‘三家村黑爪牙’呢?”焦亦石不懈。
朱老师抬头望望天空,沉思一阵,缓缓说:
“你还年轻,没经历过政治运动,其实每场运动的斗争对象是否是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并不重要,你也看到不少的所谓‘罪行’材料,都是些牵强附会、无限上纲的产物。
“重要的是每次政治运动总要找出斗争对象来,这次是他,说不定下次就是我了。你不妨想想,我们这些教语文的,当然也有一些其他所谓文学爱好者们,受中国传统的喜好舞文弄墨陋习的影响,总喜欢涂鸦一些文呀,诗呀,无病呻几声,无感发几句。而这些东西并不是要去发表的,也就会有自己心灵或情感的真实表露和发泄,若用阶级斗争的尺度上纲上线,当然容易找出把柄了。”
焦亦石微微地点点头,一阵沉默。
两人走到一片湖水旁,朱老师弯腰捡起一个小石块,用力打向湖畔的草丛中,几只青蛙“扑通”“扑通”跳入湖水。
朱老师向来思绪敏捷,见青蛙跳入水中,似乎是有感而发,幽幽地说:“这几只青蛙就不知蜇伏,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自我暴露,很容易被捕捉者逮住啊。”
焦亦石听后心中一怔,停住了脚步,望着朱老师的双眼,朱老师也站定注视着焦亦石。稍许,焦亦石心绪不安地说:“老师,我听出您话中有话,请您明言赐教。”
朱老师又注视了一会面前这个看重的学生,才声音颤颤地说:“那几个人被揪出来后,全校正有一股看不见的风,那些各单位的前锋们,都在窥视或者已经行动,到处翻箱倒柜搜查别人的东西,目的明显,要扩大战果。我的办公桌也被搜过,后来我干脆把全部所写的东西都主动交给前锋们了。我知道你以前也喜欢写些诗呀文呀的,没人动过你的东西吧?”
焦亦石说:“搜我的东西倒没有。前两年团支部准备发展我入团时,曾要去过我写的东西,指导员也看过,后来都退回给我了,我也入团了。半个多月前,指导员又要去了那些东西,说是以免有人搜查影响不好。”
朱老师略微有点放心似的,说:“已经半个多月尚无动静,看来问题就不大了。好在你是学生干部,进校以来表现都很好,指导员和领导一直把你列为优秀学生,运动初期你也被划为左派,在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会尽力保你的。只要写的东西没特别严重的问题,最多也就是运动后期教育教育而已。我的东西交上去也有半个月了,估计也被列为教育对象了吧。”
焦亦石又告诉朱老师:“前几天,指导员找我去了,要我就一些不健康的思想性不强的东西写一份自我批评,我是有些担心。我所担心的是目前不是党团组织取决定作用,往往是前锋分子左右形势。”
“这是好事,说明肯定对你是教育而不是打击。指导员要你写自我批评,是保护你的举措,若以后再有人提此事,指导员就可说‘他已有认识,也写了自我批评。’你要认真些写自我批评,要诚恳,多说自己的缺点错误,但也不要胡乱上纲。若真有前锋分子找你的麻烦,你特别注意的就是遇事要冷静,要淡定,千万不能有抵触情绪。就是我刚才说青蛙那样,要学会蜇伏,不要一有点动静就跳出来,在政治运动的风浪中,尤为要忍耐,‘忍得一时之气,但免百日之忧’啊!”
朱老师是耽心焦亦石年青、气盛、没经验,而给自己造成不利。
两人缓步走上了一座小桥,在小桥的栏杆旁站住了。
朱老师凝望着西方天空的晚霞,幽幽地说:“看来这场运动还会深入和扩大,听小道消息讲,目前中央的斗争也很激烈,北京一些大专院校散发出来的小传单已将中央领导人的一些分歧与争论捅出来了。”
焦亦石一听很为吃惊,因在他的心目中,党中央历来是紧密团结、步调一致的。他睁大了双眼,疑惑地问:“还有这样的事?”
朱老师很肯定地说:“确实有此事,我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同学也在来信中谈到了这些。”
沉默了一会,朱老师似是忧虑地说:“三年困难时期刚刚过去,国民经济刚有了起色,但愿不要太多的影响国家经济的正常发展。”
一提到三年困难时期,焦亦石就会想起那段日子里忍饥挨饿的滋味,他急促地说:“千万不能影响经济的发展哦。”
朱老师淡淡地笑了笑,“那我们都衷心祝愿吧。”
两人又继续谈了一阵,教学大楼晚自习的铃声响起了。现在不再自习也无作业,而是集中到教室或办公室搞运动。
两人向教学大楼慢慢走去,临分手时,焦亦石深情地握住了朱老师的手,悄悄地说:“谢谢老师语重心长的教诲。”
朱老师微笑而无语,左手拍拍焦亦石的肩膀,离身走进大楼。
焦亦石望着这位恩师暨兄长的背景,伫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