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春节快到了,焦亦石请好了探亲假,又到厂部开了一份《职务证明》,内容是“我厂焦亦石职务是设计员,多年来从事数字程序控制技术工作。”随即踏上回乡旅途。
春节假期一过,各工厂开始上班后,焦亦石就紧张地寻找合适的工作调动的接受单位。在粗作比较后,焦亦石选择了一个远亲樊师傅所在的江西电子元件厂,据樊师傅介绍,这个厂正在搞数控自动生产线,需要数控专业人员。
按照樊师傅讲的地址,焦亦石骑着自行车,沿多弯多坡的公路,来到了位于洪城城西北约7、8公里一个叫高桥的地方,在一座山岭的北坡找到了江西电子元件厂。
在门卫登记后,经打听,找到了樊师傅。樊师傅立即带焦亦石见动力科科长兼一车间主任,客气几句后,焦亦石向这位车间主任递上了那份《职务证明》,并简单作了自我介绍。
车间主任立即表示“欢迎调来,我们需要。”他并建议樊师傅带焦亦石去见一见厂革委会主持工作的庞副主任,说:“此事我同意了当然不会有问题,我向他一说他也会同意,但你们去见见他,是一种尊重,以后方便些。”
焦亦石就同樊师傅到厂办公室,正好庞副主任在,樊师傅先介绍了一下焦亦石,焦亦石同样的拿出那份《职务证明》并简单说了些自己的情况。樊师傅又说了刚才见过车间主任及车间主任的意见。
庞副主任马上说:“没问题,我们要。”
在当时日益重视经济工作的境况中,工厂的领导想多调进专业技术人员也属正常。庞副主任立即叫来了生产人事科长,要他安排人事干事具体办理焦亦石的调入事宜。生产人事科长说:“人事干事鲁书勇出去办事了,明、后天再来办吧。”
第二天焦亦石再来时,鲁书勇又外出了。生产人事科长告诉焦亦石,要在上午8点赶到,因鲁书勇大多时是上班来科里一下,随即就外出办事。
第三天上午,焦亦石8点不到就来到了生产人事科,总算见到了人事干事鲁书勇。
鲁书勇让焦亦石填写了一份《职工调入申请表》,焦亦石把那张《职务证明》交给他,鲁书勇又让焦亦石写了一份《情况说明》,说明了本是数控技术人员,为什么要以工人的身份进行调动。之后,鲁书勇说:“就这样了,你回去等消息吧。”
探亲假后焦亦石回到了贵州工厂,一方面和小组同事一道抓紧工作,一方面等待调动的进展消息。直到这年的8月,厂人事科的人才告诉焦亦石:“你的接收单位来函调档案了。”
这时,数控—仿形铣床的机械和液压部分已经进入了组装,数控糸统各部件已调试完毕,剩余的工作就是连线。
连线是一项工作量大、要十分仔细的工作,若有一根线连接错误,将来要检查出来都要化费很多工夫。为确保无误,这项工作只能由对整个糸统运行状况最清楚的焦亦石来承担。
于是,焦亦石钻进控制柜中,测定两连接点的距离,并按不同的粗细和颜色配线,再剥出线头,烫锡,而后一根导线一根导线,一个焊点一个焊点地焊着,足足一个半月,近千根导线连接完毕。
进展不如人意的仍是仿形糸统,至今实际工作尚未开始。
胡明中征求焦亦石的意见,焦亦石说:“两年前我就讲过担心这部分工作拖后腿,我不知是他技术上不行还是心中不愿干,那有两年多原地不动的。听说他已提出调走,有这回事吗?”
胡明中说:“有。”
焦亦石说:“那不用多考虑,你尽快与机动科伍斯元商量一下,赶快向厂家订货。我们需要的只是平面二座标仿形,属较简单的糸统,厂家供货容易。”
胡明中说:“那只好如此了。原来我是想自己做出来,有成功经验了,也好用到其它地方。”
第二天下午,胡明中就告诉焦亦石:“我上午找了伍斯元,他完全同意向厂家订货,并答应由他代表机动科办理订货事务。”焦亦石说:“那好。但希望能快点到货,我们好进行整机调试。”
10月份,数控糸统试运行,很为成功,达到了设计要求。11月份,高、低温和寿命模拟运行,也正常。12月份,数控糸统、机械、液压连机调试,除了数控糸统主振频率需增加分段处置和液压糸统解决泄漏外,其他都良好。
1979年的元旦节,天气晴朗,焦亦石心情轻松地同成扬、袁步高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去么铺镇赶场。
暖暖的太阳照在山间,山雀在空中穿梭鸣叫,小溪清澈的浅水中鱼儿怡然漫游。此时的焦亦石,倾注心血的项目已基本完成,手术后的胃已恢复得同常人差不多,又有好友相伴,自然是心旷而神怡。
在镇子上逛到中午,在一个小饭店由焦亦石请客喝了点酒、吃饱了饭。离开镇子时,成扬买了鱼和菜,说是晚上三人再吃。袁步高说:“我那里还有酒。”焦亦石笑道:“这次总不用吃成扬的屁吧。”成扬和袁步高都哈哈大笑起来。
元旦过后不久春节就临近了,焦亦石、成扬、袁步高和车间另两个同事回江西探亲。那时湘黔铁路已通车,他们便决定在长沙转车,到长沙玩玩。
深夜在长沙下车,找个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赶往岳麓山。
冬天的岳麓山,依然是郁郁葱葱,苍松翠柏,遍布山间。岳麓书院前,他们仿佛聆听着先贤们朗朗。黄兴墓冢旁,他们依稀遥望着志士们浴血奋战。下山后,桔子洲、湘水畔,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辣味浓烈的湘菜,后音悠长的湘语,给大家深刻的印记。
回到家已是春节前夕,人们都在忙于过年。焦亦石本想去江西电子元件厂打听调动之事,有人劝他等年后再去,说这时人人都无心思办事的。
春节的来往应酬中,邹伦介绍了一位朋友小万,他认识市劳动局的人,调动工作的事,市、省劳动局都可帮上忙。
等到节日后都正常上班了,焦亦石去了电子元件厂,象捉迷藏似的找到鲁书勇,他说:“档案调来后,调入报告还在市电子局没批出来。”
焦亦石又去找了庞副主任,庞副主任答应到电子局帮催催。十多天后,焦亦石又找到鲁书勇,鲁书勇说:“电子局批了,材料已送交到市劳动局。”
焦亦石立即告诉小万:“材料已送市局。”小万说:“我明天就去市局打招呼。”几天后,小万告诉焦亦石:“我那位朋友仔细查了,你的调动材料还没送到市局。”
焦亦石当然是相信小万说的话,他便赶到电子元件厂。鲁书勇不在,焦亦石向樊师傅谈起此事。樊师傅说:“可能是鲁书勇压下材料没交到市劳动局,想你送礼给他。”焦亦石说:“若是这样,说明这人的品格低下。礼我不会送,看他能将材料压多久。”
等到下午4点多,鲁书勇来到办公室,焦亦石立即找到他说起此事。鲁书勇仍是说:“材料已送给了市局。”焦亦石说:“我有个亲戚认识市局的人,仔细查了,没有。”
鲁书勇当然不知焦亦石有没有这个亲戚,同市局的人又是何种关系,他有些吱唔地说:“不可能吧,明天我去市局查一查。”
第二天上午8点刚过,焦亦石就来到市政府大院,在劳动局大门前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坐了下来,眼睛着那条路上的行人。
9点多一点,鲁书勇拎着个黑包进了劳动局的大门,十来分钟后他就出了大门走了。
焦亦石走进劳动局,管收发的是个年轻的女办事员,焦亦石客气地说:“你好,能否帮帮忙,我是申请调入本市的,想查一下我的材料是否提交到了市局,可以吗?”
见焦亦石彬彬有礼,那办事员不忍拒绝,说:“可以,你叫什么名字?”焦亦石报上了名字,办事员翻开登记簿一查,说:“交来了,刚刚交来的,你看。”并指着登记簿上那一栏的内容让焦亦石看。
焦亦石一看,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忙说:“谢谢!谢谢!”走出劳动局大门,心中自然对鲁书勇这种人产生了记恨。
趁着小万中午回家吃饭的空档,焦亦石赶到小万家,告诉小万:“材料今天上午送到了市局。”小万说:“到了市局你就放心了,我已向调配科科长写了你的名字,他们是半个月讨论审批一次,你就安心等消息吧。”
十多天后,小万告诉焦亦石:“市局已通过了,近两天会送报省局。”
回到家,确切的讲是回到二姐家。
由于焦亦石已76岁的老母亲已不能生活自理,整个冬天都是躺在床上,二姐便把老母亲接到她家了。焦亦石回来探亲时,就有时住在章恬菊处,大多时住在二姐家,陪伴着风烛残年的老人。
近二十多天来,老母亲的身体愈见不行,吃的越来越少。焦亦石想送医院,二姐说,天暖和时,抬到医院看过,医生说找不出大毛病,完全是衰竭。医生也开不出什么药,只是讲老人想吃什么就买点给老人吃。
坐在母亲的床头,焦亦石告诉她:“我调回来的事快办好了,只剩省劳动局最后一关了。”老人皮皱皱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意,声音低微地说:“那好,调回来就好。不知我能不能等到那天。”焦亦石握着老人骨瘦如柴的手,哽咽着说:“能,一定能。”
三月初,柳枝上长出了翠青的叶苞,路旁的小草长出了淡黄的嫩叶,春天临近了。
自小在一起长大的原来邻居的小孩少华,现在也是30岁的大青年了,那天晚上来到焦亦石的住处,一番见面的客套话后,他拿出一张纸条给焦亦石。
焦亦石凑近灯光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中央文件中发[1979]5号1979年1月29日《**中央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份问题的决定》”,后面,还抄录了一些该文件中的主要内容:地、富、反、坏分子没有特别情况的一律摘帽,摘帽后均为公社社员,和其他社员同等待遇。地、富家庭出身的子女以后家庭出身均填农民,在入学、招工、招干、参军、入团、入党等方面同其它家庭出身的一样,主要看本人的表现。
焦亦石看完,许久没说话。
倒是那位富农家庭出身的少华先开腔,他显然很兴奋,说:“我在大队办公室看到这份文件,便抄了一些下来。公社、大队正在讨论如何落实、执行。我们这一类的狗崽子们知道后都很高兴,多少年来压在头上的磨盘总算要拿掉了。”
焦亦石当然也高兴,但不是太兴奋,他缓缓说:“该结束的终归要结束,尽管有弯路和波折,历史终究会前进。封建时代科举考试、选用官员都不问家庭出身,人类进入到文明时代,却要人为地按家庭出身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确是滑稽而荒唐。”
少华对焦亦石说的象是似懂非懂。这也难怪,他就是受到各种原因的影响,读完初小就没上学。
他本就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说:“深奥的东西我不懂,前几年我听一个下放来的当过老师的人稍稍说过,这是政治和统治的需要。我当时要这位老师解释一下,他却笑而不语。”
焦亦石说:“这种说法我也不能介定它的对与错,那些主宰人们命运的政治家头脑深处是如何想的,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当然不知道。但事实就是,这种血统论政策的实行,害苦了千百万的一代或两代人,而对社会的进步,却没有半点好处。”
少华一拍大腿,说:“是的,是的。害苦了,害苦了。我被莫须有的罪名挨批斗时,真不想活下去了。”焦亦石说:“我也因家庭出身的牵连被人整过,但我没失去活下去的信心,相信既在冬天里,春天总不远。你看,现在是早春了,花红草绿就在后头。”
少华走后,二姐在老母亲耳旁讲起此事。
老母亲把焦亦石叫到床边,问:“真有这事吗?”焦亦石答:“真有。”
老母亲叹息一声,说:“我倒无所谓,黄土快遮面了。因我和你父亲的原因,你们受了不少的苦。以后你们能过上舒心的日子,我和你们父亲在地下也安心了。”
听了此话,二姐流下了泪,焦亦石心中也酸酸的,连忙安慰起老人。
连续几天,老母亲只能吃几口稀饭或喝点稀稀的藕粉。一天,老人说想吃桔子,焦亦石跑到市区,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桔子卖,只好买了瓶桔子罐头回来。喂老人吃了几口,她就讲不想吃了。焦亦石问还想吃什么,她便摇头。
一天下午,收工后二姐夫回到家,走到焦亦石母亲床头,高兴地告诉老人:“大队贴出了四类分子摘帽名单,我去看了,有你的名字。”
老人听后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口中含糊不清地断续叨嚅着:“嗯…嗯…解…脱…菩萨…佑…”。
她信佛,坚持初一、十五吃斋,对纷繁的人世她可谓是不知不懂。她不知“四类”是何指,“分子”是何意,“帽子”是何物,更不知什么是“阶级斗争”,什么是“专政”。
她只记得,自己的娘家很穷,嫁来丈夫家时,丈夫家有水田几十亩,二层的瓦房一栋。丈夫告诉她,他小时家里也穷,十三岁就当学徒,长大后跟随哥哥做布料印染生意挣了些钱,才置了这些家业。
土改时,她家被划为地主,田地房屋被工作队和农会没收。她把年迈的丈夫支走,自已去宗族祠堂接受过几次斗争,然后带着8岁的女儿和3岁的儿子净身出户,借住在一户外出人家的空房里。或许是夫妻俩在乡间的人缘尚可,加上也一把年纪,自此后虽听说有各种运动,却也没人动过他她。唯一让她揪心的是,子女受到了他她们的牵累。
那天下午,看看老人情况与平时没什么不同,焦亦石对老人说:“我去一趟恬菊那里拿点东西,明天上午回来。”老人点点头说:“去吧。”
或许是油尽灯枯、大限到来,或许是知道子女们项上的政治枷锁已被解除,她可安心走了,那个夜晚,老人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二姐夫步行来到了章恬菊的住处,告知了噩耗。焦亦石没有流泪,只是心里觉得很沉,很沉。
那两天雨下个不停。
陆续有不少人来祭奠,有意料中的,也有意料外的,或是“摘帽”后,人们的顾忌少了。不论怎样,来的都有情,焦亦石戴着孝帽,逐一还礼。在亲友的帮助下,在泥泞中,焦亦石和亲人们将老母亲葬入了祖坟。在那新土坟墓前,焦亦石伫立了许久,在亲人的再三劝说下,才慢慢离去。
办完母亲的丧事,按乡俗,过了头七,已是3月末。省劳动局尚无消息,焦亦石不能再等下去了,便买好了回贵州的火车票。晚上上车,下午时焦亦石去小万家告别。
一进小万家门,小万就大声说:“来得正好,来得正好。省局的调令我刚拿到,正要打电话给邹伦,要他告诉你。”
焦亦石一听,喜出望外。坐下后,小万拿出省劳动局签发的一式七联的《人员调入通知书》,人们习惯称为调令。焦亦石接过来仔细地看着,自己也感到心在怦怦地跳。
镇静了一会,焦亦石掏出口袋里的两包壮丽牌香烟,说:“小万,帮这么大的忙我也不言谢了,抽两包烟仅表我一点心意。”
小万推让,说:“听邹伦说过,你家境不怎样,又是搞技术的,人很淳厚,所以我帮你这个忙,不图任何答谢。要是别人,当然不同了。”
焦亦石诚恳地说:“两包烟那能说为答谢,只是朋友间的来往而已。”小万笑呵呵地收下香烟,说“好,好,朋友来往。”
焦亦石说:“我已买好火车票,今天晚上回贵州,来你这儿是告别一下的,没想到你把我的大事已办好了。”小万说:“那真巧,真巧。老天的安排。你晚上要上车,就不留你多坐了。”
焦亦石小心翼翼地把调令放进口袋,告别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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