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振衣本来生于流影城北的尚义坊,他的父亲叶续祖,母亲孙氏。他父亲还开有一间杂货铺子,美其名曰无不有杂货铺,还自写了一付对联,零零星星,货分南北;大大小小,都是东西。
这间无不有杂货铺,可是叶续祖小半生的心血所系。在他这小半生里,能让他自己觉得骄傲的事情不多。
在这不多的事情里,能以布衣之身娶到孙氏算是一件,生了一个天资出众的儿子算是一件,开了这间无不有杂货铺又算一件。
无不有杂货铺的门前生有一株很大的龙爪槐,往日如果是浓荫如盖,遮天蔽日的季节,叶续祖就很喜欢在这如盖的浓荫下,躺在竹藤躺椅上消暑纳凉,或者品上一壶老酽茶,再或者招呼隔壁书馆里的左先生过来下几盘棋。
这个左先生是个怪人,虽然开的是一间书馆,却并不卖书。满屋的书架,架上却是空空如也,连一张纸片都不往上摆。
叶续祖问过左先生为何如此?
左先生却笑说,架上书累累,非有缘者不得见,不得卖!
在叶振衣出生的那一年,叶续祖就去求左先生给儿子取一个雅致的名儿。
叶续祖相信,一个开书馆的先生,总比他这个开杂货铺子的掌柜有学问。左先生倒也没有推托,只略一沉思,先吟了一句‘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然后就很郑重地告诉叶续祖:“就叫振衣了,叶振衣,如何?”
只是现如今,无不有杂货铺前是门可罗雀了。苍老的不成样子的叶续祖和柳氏,在门前的晒药架上翻晒着一些低级草药。
这世间上什么最是熬人?
莫过于就是亲人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了吧?叶振衣含着满眼的热泪,匆匆地逃离了尚义坊。
现在叶振衣,委实不想出现在他父母的跟前。这也许是所谓的懦弱,也许是在逃避,但他就是不想父母看到他现在的凄惨模样!
叶振衣捧着那只姬半山踢给他的木碗,佝偻着腰,披散着头发一瘸一拐地走了。
在叶振衣凄惨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时候,一个丑陋的老乞丐,整个脸就好像在饼铛里滚了一遍的丑陋老乞丐,缓缓地走到了正在翻晒草药的叶续祖跟前。
看着如此丑陋的一个人,叶续祖愣了一下,再一仔细端瞧,还是个乞食的老人,就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老丈稍待,我进去看看还有啥能吃的东西。”
“老朽现在还不饿,叶掌柜你也先别忙了。”老乞丐说着话,走到龙爪槐下,自己拉了把椅子就坐下了。
“哪老丈找我是有事?”老乞丐自来熟的动作,让叶续祖琢磨不透了,他难道与这个老乞丐是故旧相识?可翻遍他的记忆,也没有半点儿关于眼前这个老乞丐的影子。
“老朽现在与你的儿子在一起!”老乞丐倒是直接来了一个开门见山:“他每隔十几日,就会自城南悄悄的地过来看你们一眼!”
听到此处,柳氏猛然间就按翻了一架子刚翻好的药,然后捂着嘴呜咽地哭了起来。
叶续祖也是双目发红,他们又何尝不是悄悄地注视着他的儿子,看着他受别人的欺负折辱,看着他拖着一条废腿去翻别人家的泔水桶,看着他为了半块骨头,和两只野犬相争——
他们就流着泪,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多么优秀的儿子,被饥饿、无赖,被风霜雨雪折磨成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们多想冲上前去,将这个被恶魔蹂躏着的儿子拯救出来,带他回他们的杂货铺子平平凡凡过上一辈子。
可那一日,姬氏老宗主姬半山走进叶续祖的无不有杂货铺。那位高高在上的老匹夫,冷冷地给叶续祖甩下一句话:“想让你儿子活的长久些儿,你们别想着去靠近你的他,也别去接济他,只是静静地、远远地看着他就行了!”
叶续祖很清楚姬氏老匹夫在流影城的能量,他们想让儿子活的长久些儿,就只能按着姬氏老匹夫的吩咐来。
这样活着虽然痛苦,但好死还不如赖活着。作为父母,谁不想盼着子女儿孙们一个个都长命百岁?
“但不知老丈有什么说要对续祖说?”既然是和儿子在一起的,那就不是外人,叶续祖忙给老乞丐倒了一碗酽茶。
“肯定不想让你儿子要一辈子饭吧?”老乞丐倒也不拿自已当外人,端起还微微发烫的一碗酽茶就喝了个涓滴不剩。
“在这流影城里,姬氏安排下来的事,我等平头百姓,谁能违逆?谁又敢违逆?”
“如果说老朽能医治好你儿子的全身经脉,还能让你儿子开始修行呢?”老乞丐的话,好似一片震天的惊雷,很突然地就在叶续祖的头顶炸响。
炸得叶续祖整个呆楞在了原地:“老丈你这话可是真的了?”
“怎么?还要老朽我赌咒发愿不成?”老乞丐敲了敲已经被他喝空了的碗,见叶续祖还在发傻,就将叶续祖手里的茶壶夺过来,也不往碗里倒了,就径直就着壶嘴儿牛饮了起来。
许久才缓过劲儿来的叶续祖,双膝一软就要给老乞丐下跪,却被老乞丐悄悄一抬手挡下了:“这流影城遍布了姬氏眼线,你给一个乞丐下跪的事情要是让姬半山知道了,怕是要再生事端。”
“求老丈救我儿脱离苦海,续祖与拙荆愿今生为奴为婢,来生结草衔环,以报老丈的大恩大德!”
“想要救治你儿子,就得先让带你儿子离开流影城。”
“老朽虽然有些儿手段,但自问还不敢在姬半山那老匹夫的眼皮底下施为。”
“那就劳烦老丈带我儿走,远走高飞,离流影城越远越好!”
“可现在的问题是,你儿子他不打算离开流影城。”
“为啥啊?”
“为了你们吧!你们应该知道吧?”
叶续祖当然是知道的,只是刚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让他有一些儿恍惚了。
“老头儿,你这是想让他们死吧?”随着声音突然出现的,当然是隔壁书馆里的左先生,身穿黑色直裰衣,头戴七寸淄黑冲天冠,手里摇着一把写着清心寡欲四个字的紫竹折扇。
“你是谁?”
“一个卖书的穷酸老书生,左近的街坊们都喊在下左先生!”
“哦!你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哪里敢搅和你们修士的事情。俗话说,一头羊也是赶,两头羊也是放,在下只是想问上一句,你这老头儿为何不将他们一并带走?”
“能将叶振衣带出流影城,已然是老朽的极限了。”
“原来如此!”左先生竟径直转身,摇着他清心寡欲的扇子,踱着稳稳当当的四方步,回到了他的书馆之中。
“这家伙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老乞丐拍拍身前的小桌站了起来:“那我也该走了!”
看着老乞丐远去的背影,叶续祖笑了:“娃他娘,咱不该拖累娃的,去拿银钱出来,都拿上,咱上左近的仙客来吃顿好的去!”
柳氏摸去了眼泪,也随之笑了起来:“我还得去张记成衣铺子里买上一身好衣裳!”然后,就晃着还算有些丰姿的身形,钻进了无不有杂货铺子。
自从将‘金钱豹’用柳木刺捅死后,南城破庙里的乞丐们,见了叶振衣都要尊称上一声小爷。再没有人敢喊他小瘸子了,也没有人敢朝他的身上吐口水了,且都自觉地将城南这一片还算富裕的几道巷子让给了他。
几个擅长溜须拍马的家伙,竟然还准备将叶振衣推上‘丐王’的宝座,那样他们也就算是‘从龙之臣’了。
如今的叶振衣,哪里还有做‘丐王’的心思。他现在无非就是苟延残喘着,等到他的父母寿终正寝后,他就能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骄傲如他,实在不想这样活着。
既然叶振衣不受‘丐王’之位,这些儿家伙们就让和叶振衣关系还算亲近的老乞丐做了‘丐王’。
老乞丐倒是欣然登上了‘王位’,还将那几个所谓的‘从龙之臣’,按年岁长幼之序分封了他们几个‘太保’和‘将军’的名号。
‘十二太保’和‘八大将军’,也就成了城南这一片乞丐里的‘贵族’和‘中坚力量’。
“很好玩?”叶振衣斜靠在曾经‘金钱豹’睡觉的麦草堆上,嘴里咬着一根麦草茎,极度鄙视地乐在其中的老乞丐;“还封王拜将,您老几岁?”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下雨天打孩子就权当是解闷儿了!”老乞丐一咧嘴,就是满口黑黄的大板儿牙:“说真的,跟我走吧!真的能治好你!”
“就你?”叶振衣将咬着的麦草茎吐飞了出去,然后就像看一段笑话似的扫视了一遍老乞丐:“嘁!”
“你要相信我!”老乞丐一脸的苦口婆心。
“那好,将我的父母一并带走!不然,就不要再说这事了,我烦。”叶振衣挣扎着从麦草堆里站了起来,一栽一歪地往庙外走:“饿了,该去讨要点吃的了。你不走?一同去!”
“嘁!老子现在可是丐王,哪里还有自个出去讨要的道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