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玉慢慢抬起踩在李三思脸上的脚,轻轻惮惮衣服上的灰尘,晃悠着和刘正贤错身而过,对谢虎和段起山说道,“我们走。”
刘正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怒火正欲发作,又被随即而来的理智硬生生压了下去。
李三思被林清儿扶着站直身躯,抬起血迹斑斑的脸,天边的日晕若有实质般缓慢漂移流动,时间仿佛也渐缓脚步,一步一步,以任何人都无法察觉的速度蹒跚而行,缓慢的淌过年华,燃烧青春。
球场上的角落,一个翻了皮的足球被风拂动,已经没有泾渭分明的黑白斑块,像一个卸盔弃甲的颓丧武士,寂寞的迎着尘埃在原地滚来滚去,吊唁着遥远消失的激情岁月。
林清儿的泪眼随着周围的声音逐渐模糊,直到整个世界已经退化到一个漆黑的原点,又慢慢扩大开来,锐化,清晰。
一时间,林清儿的抽泣,严玉一伙有说有笑踏着塑胶地面“嚓,嚓”离去的声音,刘正贤憋红了脸从喉咙传来一个劲的哼哼哈嘿声,每一个元素都重新准确无误的钻入李三思的双耳,催化成一种莫名的自责和悲哀,“为什么我会这么弱!为什么!”
刘正贤低沉的声音在李三思耳边响起,“你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为什么打架!”
认出了闷着头一声不啃的李三思,刘正贤像是找到了一个能够顺势而下的台阶,腰板子又挺了起来,加重了声音说道:“原来是你!李三思,你刚进校的时候当着你父母的面你是怎么保证的,要不是看在你父母态度诚恳的份上,以去年你那点成绩,我还真不愿意让你进来,明天请你家长来学校一趟。”
听得“请家长”三个字,李三思身躯略微一晃。
这一切都被林青儿看在眼里,在她的印象中,李三思的父母是很好的两个人,母亲脾气有点暴躁,和自己母亲一样,总归是属于正在更年期的性格,而他的父亲的脸上却永远带着笑容,每天上学都能听到他父亲亲切的叫着李三思,“三思,快点,清儿都在等你了,怎么还没有一个女娃娃动作麻利。”
从他父母的态度中,大概是把自己当成未来的儿媳了吧。想到这里,林清儿微微的笑了笑。
李三思从来成绩都不好,但是家里却对他报以无限期望,在这个阳光遍地的小城里,能够上到海山市第三高中这个重点中学,是让五邻六舍都非常羡慕的事情,而只要能让自己的儿女上到这海山三大中学之一,孩子仿佛就从此走上一条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所以无数的家长,怀揣着无数期盼,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将自己的孩子送进三大高中。
李三思的父母也不例外,初中毕业的升考,向来成绩不好的李三思毫无悬念的被踢出了升学榜榜上有名的行列。从此,李三思的父母便动用了手上能动用的所有关系,四处求人,但是却被无数次拒之门外。
后来,因为想要挤进三大高中的人实在太多,三大中学的升学榜上干脆贴上了一个红底黑字的明文:将上线分数公布,所差分数以每五分一个界限分成若干个档次,每一个档次标明需缴纳多少多少钱,像彻头彻尾的宾馆铭牌。不过和宾馆却是截然相反的待遇:宾馆上房价格昂贵,空气清新,有热水器空调电视dvd,柔软的高级沙发,所有的服务也是点头哈腰,唯唯应诺,质量上乘。而学校则刚好相反,缴钱越多的人在里面越受人歧视,越是对学校管理层点头哈腰,张着脸哈哈干笑,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学奴。
去年海山市中考的总分是660,第三高中的上线分数是520,每差五分需缴纳2000块“入校费”,而李三思却最不幸的考了个440,离上第三高中足足差了80分,属于缴钱的档次是最高层,所遭受的待遇却是最低层,处于抱着钱求人家收的尴尬状态。
32000元的高价,足足掏空了父母积蓄多年的血汗,这对这个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拿着一份微薄薪水的平凡家庭来说,无疑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不需要人同情,没有人可以倾诉,收到落榜消息的那天晚上,母子俩在沙发边抱头痛哭,浸湿了半边衣衫的眼泪,诉说着生活的许多无奈。这个美丽明朗得几乎让人忘记忧伤的小城,似乎并不永远都是晴天。
“不知道你父母平时是怎么教你的,现在怎么出了你这样的学生,真令我们海山三中蒙羞!”刘正贤不紧不慢的声音又在李三思耳边响起。
“去年你妈到我办公室来哭,求我宽容你进我们海山三中,你妈都为了你那样来求我了,你说说你不好好学习来回报他们你一天在做些什么,玩?耍?打架!?”
李三思低着头,紧紧的捏着拳头,看不见表情。
“刘老师,不管李三思的事情,他们三个人围着李三思殴打,三思只是挨打的一方。”林清儿努力辩解着。
“不要你多嘴!你站一边去,刚才什么情况,我是完全看到眼里的!我现在是在问这个人,没有和你说!”刘正贤狠狠的盯了林清儿一眼,继续对李三思说道:“我看你就和你爸一样,一辈子是那个命,没有出息,高中毕业了后蹬山轮怎么样,我会去照顾你生意。”
刘正贤似乎找到了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发泄工具,把刚才受到严玉一伙的闷气,全无保留,淋漓尽致的发泄到李三思身上。
“你妈当时在我那里去哭,当着办公室那么多的老师,你叫我怎么下台,对我哭什么,要放泼就去校长室放,找我算什么劲!我看你就和你妈一样,不识时务!”刘正贤口沫飞溅,肥厚的嘴唇上下开闭,由于速度过快而显得极不协调。
“嘭!”
林清儿捂着大张的嘴,满眼不可思议的看着李三思一拳挥出印上刘正贤的脸庞,场景像是被装着老旧胶片的摄像机掌控,李三思挥出这一拳眼神的决毅、刘正贤满脸的惊恐、从鼻子处打翻了番茄酱般绽出的血迹、后倒的肥胖身躯、天空上静静飘浮的白云、空气中倏忽安静的风,一切被突然停顿定格,又缓步播放。而那拳击出的一声闷响,清亮的回荡在那天傍晚洒满金色阳光的海山第三高中操场之上。
夏天的早晨总是亮得特别快,即使是即将结束的夏末也是这样,街道上撒着午夜稀稀落落悄悄掉落的碎叶,开枝散叶的等着手拿长长扫帚的环卫工人光临。六点仿佛是天色由明到暗的界限,没有一个明显渐变的过程,像是变戏法一般,六点以前暗色的天空,准时在六点之后换上了明的帷幕。海山市的夏季就是这样,仿佛被两个调皮的掌管着时间和空间的神约定好了,在这个历经风霜却从不曾在史册上出现过的小城里上演着一出静静变幻持续千年的默剧。
林清儿会在六点三十准时走上中心花园街道口,然后和早已等在那里的李三思相约着穿过大约五分钟路程两边满是棕椰林的中心花园小道,然后出了花园在街对面有一家卖现磨咖啡的精致小店前方站台乘车上学,这种生活一如既往的持续了三年。
三年前,李三思第一次站在路口扭捏得羞红了脸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而现在,林清儿一个人背着书包行走在中心花园的林间小道上,红彤彤初生的太阳光缓缓在棕椰林间穿行,时隐时现的透露出远方薄雾笼罩着的绵延山脉,山尖凝固着即使是夏季也化不开的冰。
自从那次打架事件之后,已经有二十,还是三十天没有在往常约定好的花园街口出现了吧。李三思,你现在还好么,为什么渐渐变得寡言少语,我真怕未来,再也看不到你脸上盛放的笑容。
“我我想和你在一起像恋人一样”走在已经日落的林间小路上,李三思突然转头对林清儿说,嘴角还有着刚才和严玉三人搏斗留下的瘀青。
林清儿微尖的耳朵竖了起来,她实在不敢相信,刚才还打了训导老师一拳拉着自己逃出学校的李三思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大难临头,竟然还能在这里对自己开那么大一个玩笑。
她觉得荒谬得可笑,但是转眼看到李三思认真的表情之后,林清儿硬生生停止了笑容,那是李三思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平时的李三思永远像个吵闹的孩子,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伤心的事情,快乐的让人嫉妒,那个对谁也会毫不吝惜绽放的笑脸,让与他距离如此之近的林清儿总是如同沐浴在夏日温暖的阳光中,那种舒服,那种给人以亲近的感觉,宛若春天里轻轻从背后环抱全身的风。
但是现在,他很认真,他的眼神清澈,像是一个坦开心扉等待被另一颗心捧捂或者被刀割的孩子,他全无防备,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哪怕从此被伤害得痛不欲生,也要睁大眼睛,期待着一个明白。
自己对李三思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像对于哥哥般依恋,像朋友般交心。但是,那绝不是爱情,我知道,那绝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有着无限的钦慕,有着浪漫的邂逅,有着和他相处扑通扑通心狂跳的悸动。李三思,我对你没有这种感觉,我们之间像对不分性别的好朋友,可以一起笑一起闹,一起牵手一起哭泣,但是,绝不能相爱,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缘分突如其来的偶然,没有心神皆醉的浪漫,没有魂牵梦绕的羁绊。
而你,也不是我梦想中的白马王子。
夜幕升了上来,天空淡蓝,星光洒在两人身上,像罩上了一层纱衣。
一阵沉默之后,林清儿低下头说:“三思,我们做朋友不好么?”
李三思脚尖无意识的来回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难道难道我们就不能更深一步,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们不是在一起嘛。”林清儿调皮的笑了,心里却在隐隐不安。
“不同的,多年以后,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还要和你在一起,我们结婚!”李三思鼓足前所未有的勇气,终于将在心里耿了不知道多久的话一古脑全部说了出来。
林清儿愣在了原地,是没有想到李三思有这样的勇气,还是不知道这个表面快乐看不到半点忧伤的少年心里竟然隐藏了那么深的情感。是继续彷徨,还是坦然接受这份挚热少年心里最真的感情。
“对不起三思我们之间不能成为那样”林清儿就那样说了,满天星光交织照映在她脸上,身上,把她装扮得像一个身披银纱的公主。
一大段的沉默,林清儿知道,她和李三思,就在刚才的一席话里,彼此的世界交错成两条渐行渐远的平行线,再也回不到原点,回不去了最初。
但林清儿不知道,多年以后,在有着同样星空的深夜里,“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还要和你在一起,我们结婚!”单纯岁月里流淌着清澈勇气的这句话,在她穿着睡裙手扶栏杆抬头上望的时候,在她不经意间仰头的瞬间,在海边看着远方渔家灯火星星点点的时候,在每个仰望星空的夜晚,都让她泪流满面。
李三思那晚回家,林清儿在门外听见清晰的一声耳光,随即伴随着李三思爸爸的咆哮和他妈哭声,“父母辛苦的供你上学,你回报了我们什么?打架?竟然还打老师!?”之后什么也听不到了,泪水模糊了林清儿的视听,她一路跑回了家,蒙着被子沉沉睡去,这一天,过得太漫长太累了。
李三思的事件据说是闹得挺大,刘正贤扬言不会原谅李三思,并且誓要将他开除学籍,把他踢出学校,李三思的父母明里暗里求了刘正贤不知道多少回,最后连一直不曾出面的校长也亲自去找了刘正贤作思想工作,迫于校长的面子,刘正贤才答应不再跟李三思计较,也不知道李三思的父母用了什么办法请动了校长,反正从那以后,李三思再没有在和林清儿约好的中心花园街口处出现过,那段时间上学时已往的招牌笑容少了很多,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就在林清儿为他暗暗担心的时候,夏天的最后一个月也轻轻的过去了。
这个夏末,伴随着黄昏最后一声鸟鸣,意犹未尽而又悄然无声的谢了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