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岸的早晨很有意思,街面上走动的,几乎都是北岸的人。
南岸的贵人们,还都窝在家里,没出门呢。
孟府不难找,就在烦了家的附近,更靠近后山一些,依着山势,建着一处一眼望不尽的大宅子,透过高高的院墙,只能看见一些巍峨高楼的屋檐飞角。
这座孟府,几乎一家占了整整一条街。
墩子站在黑漆油亮的大门外,仰望着头顶写着“亚圣孟府”四字的金字大牌匾,呆站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没敢动弹。
后来觉得这么傻站着也不是办法,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门。
没人应答,似乎是敲的声音太小了,看来还得再用点力气,也不知把门房给吵醒了,会不会挨骂。
墩子刚抬起手,第二下还没落下呢,侧门倒是无声打开了,从门里探头出来一个总角的小童,很有礼貌地和墩子见了礼,问他要做什么。
墩子还了礼,本来想开口解释,顿了顿,还是住了口,从怀里掏出哥哥给他的竹简,恭敬的递了过去。
小童一见,马上做出恭迎的姿态,打开侧门,把墩子迎了进去。
好大的宅子啊!
墩子一路跟着小童,也不知走过了几进的院落,只觉得眼前的楼宇,一座比一座高大巍峨,一处比一处纹饰精致,雕梁画栋,粉墙灰瓦,好不了得!
而且这些楼宇,与周遭的山石花树极为相宜,似乎不如平时装台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富贵人家那么艳丽夺目,却又实实在在流露出奢华贵气和书香气韵。
墩子又想起刚进门的时候,门外一排风雨侵蚀多年的下马石,高高矮矮,斑斑驳驳的,就越发觉得这孟府的世家风范,果然和寻常富贵人家不同。
也不知这样一座府邸的家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会见到了这位先生,又要说什么呢?
哥哥在家的时候,让他把请安问好的话背了不知多少遍,可眼下,墩子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都忘了。
要是人家先生嫌弃他笨嘴笨舌,直接将他轰了出来,虽然丢脸一点,可到底没有熟人看见,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真要那样,回家如实说了,柱子哥收拾他一顿之后,也就断了让他做读书人的念想,算是长痛不如短痛,也好。
一路胡思乱想着,小童将他引到了一处竹林,隐约可见,林中有一处高阁。
小童止步,示意墩子独自前往。
墩子楞了一下,见小童要走,赶紧谢过了人家领路之恩。
竹林间有一条蜿蜒的小径,是由鹅卵石拼就的,早晨的露水还没干,圆溜溜的石头走起来就有点滑,墩子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的,要是还没见到先生,一个大马趴把衣服摔脏了,可就太失礼了。
拎着衣襟儿总算走到了高阁前,墩子拾阶而上,立在门外,又没了主意。是敲门呢还是等着呢?
这样的人家规矩真多啊,烦了说,之前有的学生,怕扰了老师休息,下着大雪的天气,也站在屋外等着,把自己给冻成了雪人儿,都没有吵到老师。
可要是不敲门,里面的人哪知道我到了呢?再说我迟到骂我懒惰怎么办啊?
左右为难啊!
这还还没上学呢,怎么比在家干一天木匠活儿还累人!
“孩子,进来吧!”门内一个苍老的声音想起,音量不高,但是低沉浑厚,中气十足,听起来清晰悦耳。
“咯吱——”墩子赶紧轻轻推开了门,低着头走进去。
只见屋子的地板上干干净净,再抬抬眼,看见一方蒲团。
墩子鼓足勇气把头又抬了一点,就看见蒲团上坐着一位白衣老者,须发尽雪,精神矍铄,目光清明,很有些出世谪仙的气度,他膝下不由得一软,直接跪下来了,拜道:“见过孟先生!”
“呵呵,好孩子,快起来!来来来,坐的离为师近一些,我人老了,眼睛不行了,离得稍远一点儿,就看不清楚。”孟老先生说着,从身边拿过一个蒲团,推到墩子面前,示意他也坐下。
墩子跪在地上迟疑着,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考验他的把戏,要是真在先生面前坐了,人家再说他小小毛孩子,不知礼数,再给轰出去。
转念一想,轰出去就轰出去!能一走了之更好!
一旦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墩子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索性谢过了孟先生,大方的接过了蒲团,也学着老人的样子,盘腿坐在他对面,抬起头,直视着前方。
“好!性子爽直,毫不做作,是老夫喜欢的一路孩子!”孟老先生见了,居然忍不住击节赞叹了一声。
他之前收回来的弟子,大多聪慧有余,但被繁文缛节束缚已久,总缺了一丝洒脱豪放的气质,他多年寻寻觅觅,一直想要寻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培养,想看看除了风骚文人墨客和官僚巨贾,还能教养出什么样的人才来,却一直寻觅未果。
没先到幼女松泉任性而为,越过他找的孩子,竟然有些合乎他的想法。
可也可能,是这北岸来的孩子没有太多管教,所以跳脱出格与之前子弟不同吧,可既然孟家递给人家竹简,他就要担起教育这个孩子的责任,所以不论这个孩子是真洒脱还是没教养,他都要好好教导。
“孩子,叫什么名字?”孟老先生笑着问。
“墩子。啊,我姓王,叫王墩子。”墩子被对面白发老头那声突如其来的赞叹吓了一跳,也不知他在高兴个啥,听见问,就赶紧回答。
“是你哥哥送你来的?”孟老先生还是慈祥的笑着。
“嗯!我哥说读书才能有出息,他就是吃了不读书的亏。我哥叫王国柱。”墩子见老人一直笑着,好像和以前山里村头晒太阳的大爷们,也没什么两样,就不由得放松了一些,话也多了。
“王先生好手艺!小女终日感念,夸王先生妙手回春,鲁班再世的称号,当属实至名归!”松泉的事儿,孟老先生真的很想谢谢柱子,可碍于身份,总不能亲自前往,要说请柱子入府当面道谢的话,又好像拿大欺人一般,好在松泉在大小节日上,都给人家打点了不少礼物,也算是聊表心意吧。
如今,人家将幼弟的开蒙重任托付过来,他必当倾心教授,也算报答一二。
“我哥说,那块匾实在不敢当,倒是真有很多人慕名过来,家里下定的单子,多的都排到年底去了!我哥说要好好谢谢先生和孟小姐,可惜我们小户人家,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谢礼来。”墩子说着又低下了头,脸也红了。
“哈哈哈,王先生有心了!哪里哪里!如今孩子你入我门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倒也不必再说如此外道的话了。你归家之后,也要如此转告王先生,让他莫要介怀,你既然持我孟家竹简上面求学,老夫必然让你学有所成,不负重托。”孟老先生一生阅人无数,知道有穷山恶水出刁民一说,可民间芸芸众生,也有安贫乐道知恩图报的明理之人。
人之德行,本就与钱财身家无关。
“孩子,今日初见,为师为你取个大名,日后你有了一番作为,也好留名青史,让后人能叫得响亮,如何?”孟老先生双目炯炯有神,看着墩子问。
“我妈说当初生我的时候,我爸随便看见了锅台上的菜墩子,就随口叫了这个名儿,可亏得他没看菜板子去呢,要不还不叫我板子。先生,托您的洪福,您给起个像样名儿吧!”墩子之前没觉得自己名字多不好,可觉得要是眼前这位有学问的老先生,能亲自给他起个名字,那肯定比现在这个听起来牛气,说出去也能壮壮脸面。
“呵呵,这半日来,观吾徒儿气象,恢弘不失克制,有大将之姿,为师为汝赋诗一首,名从中来——
性厚心亦宽,
无意越雄关。
西风大旗展,
纵马踏江山!”
孟老先生拿过笔墨,在墩子的竹简的正面,挥毫写下这首诗,顿了片刻,待墨迹干了,又在背面题了几个字——
雄展,字,扶摇。
王雄展!
一瞬间,雄鹰展翅高飞的形象,生动的浮现在墩子脑海里,好名字啊!我墩子,竟然改成了这么威风的名字!扶摇啥意思,也不懂,倒是挺好听,先生起的,肯定都是好的。
面前鹤发童颜的孟老先生,此时正和蔼的笑望着他,眼神中满是期许与鼓励,墩子突然觉得,柱子哥送他来念书,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