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康说的从容又随心,好像在阐述一件再随便不过的事情一样。他说到了他杀了那对夫妻的时候,还很奇怪面前四个少年少女的反应。
颜康并没有被当时那个老汉血溅现场的画面给震撼到,也没有被那个小姑娘生生吓死的模样给惊讶到,就连送那对营生龌龊的夫妻上路的时候也是从从容容的。
结果现在反而被眼前的四个人的反应给奇怪到了。
颜康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情绪里面的自责和不可置信是因为觉得他看待人命如草芥,可是......无辜者的人命姑且还能算是草芥,那一对夫妻,明明不是无辜者啊。
颜康试图和面前一片指责情绪的容小龙讲点道理:“你看,那对夫妻,首先,做的生意不干净,这送上公堂罪名也不轻吧?第二,他们杀人事实是有的,夫妻合谋杀人,还祸连了幼女.......南齐的律例我是知道一些的,南齐对于未满十二岁的幼子,保护极其严格,是不许幼子眼见杀生现场的。比如秋后问斩或者官府公审,现场行刑的时候若是在场有幼子眼见,即便是没有受惊,那在场官员也是要重责的。那个幼女,顶多不过七八岁。眼见了现场活活被吓死,那对夫妻,想必不是充军就是流放。”
颜康说了一通,在场四个人脸上的表情也没见缓解多少。
颜康心里自然要嘀咕一句,这南齐人怎么各个死脑筋呢......连容小龙都被例外,一点也不像是江湖人。不是都说南武林的人各个都是不拘小节行侠仗义的么?
结果倒好,年纪小小的少年少女,一脑子死筋。听不进去他的解释,就只认定了他杀了手无寸铁的无辜夫妻。
等一下,那对夫妻,可不是手无寸铁啊!
那丈夫可是举着一个镰刀的,不知道是庄稼人力气很大还是有点功夫,居然能把那个老汉的头颅活生生从脖子那里隔断。
他当时眼见那尸体的时候,甚至不需要刻意询问,都已经明白,那一定是那个丈夫一手直接拉起头发令老汉抬头,一手割断了老汉的脖子。十分轻松,就像收割庄稼那样。
既然那死脑筋认定他杀人。而且他杀人确实是事实。他也来叫对方认定一些事情:“他们可不是无辜百姓,甚至不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是手里有凶器,刚刚杀了一个老汉的凶手。如果要说无辜......最多就那个幼女,还有.....那个老汉。”
颜康若是有一说一,那个老汉确实委屈吧?
第一,人家老汉是白日里被领取的,明明白白的买卖。人家买卖上门觉得好,第二次再去有什么问题呢?而且若是要拒绝就决绝嘛,干嘛要恼羞成怒杀人呢?
好了么,给灭了个满门,谁都没讨得好。
......
“等一下,”颜康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你们不会在指责我私下用刑吧?拜托,我这最多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何况你们不会真的以为这对夫妻会老实投案吧?肯定会连夜收拾了现场,然后挖个坑把尸体给掩埋了。第二天再哭着给自己家闺女办丧事,然后村里人安慰呗,说写诸如节哀顺变过两年再生一个之类的话。”
然后不用过两年,估计当年就能怀一个。
颜康没察觉这一直都是他自己在自说自话,他道:“我这也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吧?”
他这句算是问句。
可惜在场没人搭理。也没人打算搭理。
“还挺有意思......”过了一会,才有人慢慢的开了口,是月小鱼,她皱眉说道,“颜大人是官府中人,形式做派却想要朝着江湖人的方向去下手;而我们是江湖人,却本能想着奉公守法。有意思。”
颜康:“......”
颜康没有立刻回答。这虽然算是个台阶,但是弄不好也能成坑。
颜康当时见到这四个人的时候,直觉就告诉他,就是这个姑娘不好对付。她看着要比另外三个人稍微大一些,生的面貌虽然不是最美,但是却十分的清丽动人,除开她面色有些过分的苍白和消瘦之外,她算的上是温婉可人的。最为令他觉得这个姑娘不好对付的原因,是她很少说话。
很少说话,不是插不进话,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心中只有打算和衡量。
而就像刚刚一样,颜康刻意观察,包括容小龙在内,那个少女和身边的赵帛其实都有些喜怒形于色的意思,到底也是年轻,还尚未做到毫无痕迹的不动声色的。
但是从开始,那个叫月小鱼的姑娘就仿佛与已无关一样。她无关到颜康甚至想要问问她到底有没有自觉自己是被抓来的。
不过无所谓。她武功一般,逃不出他的眼皮子去。
心中有了这一层的认知,颜康的也就显得不那么的顾及了。
颜康片刻后笑笑:“鄙人向往江湖的很......只是为了谋生才入的官府。毕竟我天生何时吃这一碗饭,既然天生我才,那我就得用起来是不是?”
回答他的还是月小鱼:“阁下对于汉人的文化,很了解。”
“这是怎么说的呢,”颜康笑道,“我毕竟也是汉人血脉,而且西奥也和汉人十分交好,迎娶过南顺的王妃,故而,南顺的遗民当年远渡西奥,虽然国破家亡,到底也没有被当做是低人一等的存在。”
这个倒不像是颜康在撒谎。
从颜康这个南顺的人可以成为西奥的官员这一层来说,确实可以间接证明南顺的遗民在西奥的日子算是好过的。
且先不论说这个颜康到底来寻容小龙有什么目的吧。
月小鱼提醒他:“颜大人......我虽然不知道颜大人在西奥任何职位,但是称呼一声大人应当是会错的。颜大人是来寻容氏的后人。结果,你却先在南齐的地界杀了人,然后再告诉我们,你是来寻人的,你是来认同盟的,很有意思。”
月小鱼说有意思,再说很有意思。没说一次,颜康就发毛一次。他当然不至于会傻到以为月小鱼真的觉得很有意思。
月小鱼接着说:“......而且,坦白来说吧颜大人,我不信你是出于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原因才会去谋害他人性命。当然更加不可能是什么多管闲事......颜大人是西奥使臣,不能不明白,他国使臣代表着自家的君主态度,他国使臣在别国地界杀害本国百姓,极其容易引发两国争端......说的轻点,就是西奥再打我南齐陛下的脸;说的重些,这一次和亲事情是假,西奥故意踏上我南齐土地,逗留多日并未曾上报本国鸿胪寺,有细作之嫌。”
好大一顶帽子。
扣得颜康颜大人花容失色。
颜康大人慌忙喊冤:“冤枉啊!......”
月小鱼听他喊冤,三个字出口之后,立刻问道:“冤枉?难道颜大人此行,报之了鸿胪寺?”
颜康沉默。
那就是没有。
颜康理亏,颜康还委屈:“我这不是有私事么.......”
月小鱼说:“你私事杀人?”
颜康再次理亏。这回委屈之色倒是清减了一些。
容小龙这个时候慢慢开口说了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情。
“你刚刚,做鬼吓唬我和若离。你很明显,知道容氏的本事......所以你做鬼吓唬我。”容小龙说这些的时候低着头,脸上也没太多情绪,声音不大,“你杀了那对夫妻,原因并非是什么路见不平,至于原因,她说得很清楚,说白了,你就是想要现成的鬼魂引我过去。”
容小龙抬头,一脸平静说道:“.......那对夫妻,确实我见了。不过并非是来引我,而是哭声太响,吵醒了我。”
他明显不想说太多关于那对夫妻的事情。
他继续把重点放在眼前颜康身上:“你寻我,在那家门前等我,说白了,就是想守株待兔么.......最好是就抓我,但是如果有个万一,两全嘛,就也抓了我朋友。想逼迫我就范。结果我没来,你们大约也是察觉了我在暗中观察,就导了一出跳井的戏,在寻个人来扮鬼。让我上当。”
容小龙说:“我上当了,然后呢?你有什么目的?你要做什么呢?”
容小龙问的一脸认真。
颜康的公式化的笑还没来得及露个完全呢。就听到那边月小鱼继续发言:“颜大人要他什么目的我不清楚,但是大人并没有为他考虑的。你先犯了人命官司,再来和他拉个关系......不知道颜大人是想把你的这位‘老乡’‘故国之人’置于什么地步?”
“死路吧,”容小龙说,他不等颜康解释些什么,就接着讲道,“颜大人说隔相江江水初稳,可渡船。也就是说,如今南齐,也可以入了北魏了?我若是记得没错,北魏和西奥之间,也有隔绝,但是隔绝并不算是绝路,可通,只是不划算。所以在多年之前,西奥一般会采取水陆去北魏。反而更加的便利。如今水陆既然恢复,西奥国的国君,是不是又在惦记当年容氏占卜的那个天机?”
天机这个事情并不令人陌生。起码这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包括颜康在内,都没有一个人露出什么诧异之色。连同那个扮鬼的也不例外。
要知道当初,容小龙第一次听到容氏天机这件事情的时候,可是犹如听到天书一般的。
容氏精通占卜之能天下皆知。且号称可知晓神灵之意思。
小杨先生说过,当年南顺亡国,皇室不肯降,一部分葬身火海,一部分跟谁十五皇子北渡大荒。闫大夫的朋友当时是南顺的贵人,同样被裹挟北渡,登上了去往北荒的船。
北荒。原名北魏。多年前早已亡国。沦为沙漠。北荒虽然尚有石翠城。可是要从隔相江边到达石翠城,中间要走过茫茫的无人沙漠。
那是沙漠。
当年北魏是四国之强首,忽然亡国都认为是惹怒上天。北魏短短几十年之内,由水草丰美之地渐被砂石黄沙掩埋,终成不毛之地,一个大国最后只留下一个石翠城,靠着一弯绿洲残喘。当年那四国之中,西奥最恨北魏,所以那些年更是趁机频频火上浇油,烧杀掠夺。完全不把战国盟约放在眼中,一心泄愤,唯恐北魏有喘息之机。
可是奇怪的是,一直到几十年后北魏彻底灭亡,石翠城宣布脱离北魏辖属,自立为城。西奥换了三届主君,他们连一箱财宝都没有找到,后来草原成了沙地,丛林化为戈壁,湖泊干涸,溪流断绝,最后的村镇成了鬼城,皇室的地基被埋在黄沙之下,就连北魏的老宫人凭着星象去定位方向都找不到皇城旧址。北魏皇城的消失就和国灭一样成了解不开的迷,成为所谓的天意。
当年南顺的容氏擅卜卦在四国盟约成了三国之后,三国在盟约之中定了君子协定,在三国使臣见证之下,由容氏的族长占卜,所获得的财富以国力平分。
这个所谓的平等盟约当时还被容小龙吐槽过,当然,弱国无外交嘛。若不是南齐南顺为了所谓大国风范,只怕根本不想要带上当时还算是小国的西奥。
当时南顺的国师没有占卜出来财富,却占卜到了另外一个未来。
“......当时容氏占卜出来的意思,这是天意,那些财宝,那些地基,只属于新朝。”
“此话一出,三方哗然,北魏已成黄沙,如何东山再起?若是东山再起,那么首当其冲诛灭的就是西奥。”
这个占卜不能不说像是平地的一声雷。即便是当时北魏早就成了黄沙也无法冲击掉那个占卜带来的所谓震撼。
沙漠无人。不代表没有别的东西。毒蛇,郊狼,蝎子,蜈蚣,蜥蜴......这些东西都喜欢生活在黄沙之下。它们埋伏不动,等到被有人踩空它们的洞穴,受惊的动物才会飞窜而出,一口咬上小腿,把毒素注入肌肤。
那里有毒物。
那里还有西奥的边界。
西奥一直没有忘记北魏当年对此的欺凌。
西奥也没有忘记当年容氏针对北魏财富的占卜。北魏的皇城的消失和灭国一样成了解不开的谜,成了天意。这也罢了。
可是另外一个天意,不可以发生。
容氏占卜的另一个显示那些财宝,那片地基,只属于新朝。
容小龙说:“现在,距离当年南顺十五皇子元朗带领当年南顺的遗民踏上去北荒的大船,已经过去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