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成被赵谌抢白了一句,老脸瞬间通红,简直无地自容。
他承袭杨时衣钵,又是太子师兄,当世鸿儒,自然最重体面,太子的话传出去,大约可以直接社死了。
张九成气恼之下,却也颇为意外。太子赵谌虽然地位稳固,但也不是只有他一个皇子,更何况赵桓春秋鼎盛,未来的变数还有不少。
想稳固地位,赵谌就不该自断羽翼,而且这事情也涉及到了未来的走向,断然不是小事情。
“殿下,臣固然不是陶渊明,可一颗谋国之心,却是敢照日月,无愧于心!”
赵谌愣了一下,心里好笑,但是又没有直接爆发出来,相反,他很想听听,自己这位师兄的高论。
“师兄,你替商贾说话,又是为了什么?”
张九成深吸口气,“殿下可知,如何能安定天下?”
赵谌正色,“愿闻高论。”
“笼络人心。”张九成毫不客气道:“自古以来,得天子心者可为诸侯,得诸侯心者,可为士大夫,得士大夫心者,只可为富贵人而已。殿下日后欲治理大宋,稳居龙庭,必先得人心才是。”
赵谌眉头挑动,思索了少许,笑道:“师兄的意思莫非说我现在纵然能得父皇之心,也是不够的,还要有商贾支持吗?”
张九成略沉吟,便道:“罢了,臣就算冒死直言,请殿下勿怪……官家自登基以来,力挽狂澜,训励三军,驱赶女真,光复河山。遂有今日天下大治,四方安宁。然则殿下思之,能效仿官家吗?”
赵谌轻叹一声,“父皇天纵之才,英明睿智,堪比秦皇汉武,我又有多少本事,能赶得上父皇?”
张九成立刻道:“殿下请想,官家以收复河山之功,以均分田亩之德,自然得到万民拥戴,天下仰望,殿下可能做到?”
“做不到。”赵谌很干脆回答。
的确是做不到,光是赵桓在军中和民间的威望,就不是他能赶上的。
“既然殿下知道不能效仿官家,得天下万民之心,何不退而求其次?”张九成仅仅盯着赵谌,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退而求其次……就是要笼络商贾之心吗?”
张九成反问道:“殿下,士人以死,不笼络商贾,又能笼络何人?”
赵谌跌坐在椅子上,他略思量,就道:“纵然身为储君,也要有人摇旗呐喊,给你说好话。没有人帮衬支撑,稍微犯了点错,一句谗言,就可能丢了位置。能替我说话的,又必然是有些势力,不能是寻常百姓,不然给他们再多的好处,他们也没法替我说话……对吗?”
张九成顿了顿,“殿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恒产者,方有恒心。商贾富户,身家百万,他们自然一心求稳,而且他们明事理,懂情势,愿意为殿下效力啊!商贾逐利贪财,算不得最好的依仗,奈何官家推行均田,又迁居大族,打压大户,士人已经凋零殆尽,不得不依仗商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还要往下说,赵谌突然抬头,诘问道:“师兄这么说,莫非是等我登基之后,还要恢复世家大族不成?”
张九成又是一愣,神色很不自然,只能讪讪道:“殿下误会了,自然没有这个意思。”
赵谌把脸一沉,“师兄教诲我已经知道了,奈何我生性愚鲁,还要思索权衡,还请师兄暂时去休息吧!”
没有半点客气,将张九成打发走了。
赵谌只剩下震怒,也有着深深的无可奈何。
这种无奈来自两个方面,第一方面自然是他自己,权力运行,自然有逻辑在其中,不会无缘无故。就像张九成讲的,禁军是赵桓练的,燕云是赵桓恢复的,均田是赵桓推行的……天下军民人等只会感激赵桓。
他们对赵谌的尊重,最多停留在普通官家的程度而已。
事实上绝大多数天子,都是没法笼络天下人心的。
他们只能笼络一部分人。
尤其是赵宋的皇帝,更是明目张胆,直接说了,在俺老赵家人眼里,就只有士大夫算人,其他的只要不揭竿而起,就不用管。
这话很混账,可又很有杀伤力。
赵谌的确做不到父皇的程度,退而求其次不好吗?
事实上很多明君圣主,一旦驾崩之后,后继者往往会反其道而行之。
比如汉武帝,比如唐太宗,也比如朱家天子,朱元璋刚驾崩,朱允炆就对叔叔们下手,朱棣死了,后继的仁宗和宣宗也把他的国策推翻,种种作为,都是全力讨好士大夫,三杨在太子和太孙身上的投入,十倍百倍回报,赚了个盆满钵满,名利双收。
赵谌略思量之后,也就明白了父皇的苦心,他甚至有点崇拜老爹了……赵桓没有限制赵谌的权力,恰恰相反,给他行台,让他培植党羽,发展势力,甚至去和辽国联姻……种种作为,培养出一个最强大的太子。
唯有如此,面对张九成的诱惑,赵谌还能保持镇定,甚至是不屑。
试想一下,如果是个普通的储君……就比如登基之前的赵桓,朝臣不支持他,弟弟们跃跃欲试,赵佶还看不上眼,又没了亲妈在后宫支持……完全是个风雨飘摇的倒霉蛋,这时候有有人投靠,愿意给赵桓当马仔,摇旗呐喊,赵桓能不接受吗?
登基之后,能不回馈他们吗?
如此逻辑,一点也不复杂。
身在朝堂之上,在权力的游戏当中,没有几个真正的傻子,只不过大家伙看到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赵桓给了儿子足够多的东西,让这小子能够自己思考,自己决断……这就是一种富养,总不至于让孩子被一点小小的甜头儿,就被收买走了。
当然了,要做到这一步,也不是简单的事情,有太多的皇帝本身就患得患失,权力有限,连亲儿子都要防备,哪里还敢授权?
从这一点上看,赵桓和洪武皇帝还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想清楚了这些,赵谌自然不会轻易被买通,恰恰相反,他对张九成这帮人有着强烈的厌恶。
都说他们读书明理,继承圣人之学,怀着治国平天下的心。
可真正扒开了之后,不过如此。
在此之前,他们是士人地主的代表,摇旗呐喊,争取利益。
等到赵桓推行清丈,铲除大户之后,他们失去了依靠,漂泊了一段时间,又跟商人勾结在了一起。
毕竟商人有钱,可以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稍微翻看一下民间报纸,就能找到很多对商贾的肉麻吹捧。
过去的逐利小人,此刻有了个新的称谓,叫做儒商!
不惜以尊贵的儒字,贯在商人前面,也不知道历代鸿儒知道了,会不会从坟里爬出来,把这帮不肖子孙带走!
不光有儒商尊称,还有各种小故事……比如什么诚信经营啊,童叟无欺,勤劳致富……看得人激动不已,简直想给商人跪下了。
难怪瞧不起读书人,实在是他们太不要脸了。
张九成提了三条建议……广开言路,开的是谁的言路?还不是说朝廷少管点,交给有钱的人说了算。
清雅无为,也是别干涉商贾之事。
到了最后,直接是鼓励聚敛财富了。
这三条合在一起,说白了,就是重新塑造一个士人集团罢了。
士人是围绕着土地运行,商人集团围绕着资本运作。
二者或许有不少的差别,但唯一不变的就是欺凌压榨底层血汗罢了。
这帮孔孟弟子,还真是初心不变,一直给权贵摇旗呐喊啊!
赵谌思量再三,已经拿定了主意,该怎么应付江南的事情,父皇已经有了结论,要扩大桑树种植,没有问题,但是必须要让老百姓自愿联合。
朝廷给提供辅导帮助,至少要确保一件事,老百姓种了桑树,产了蚕丝,要卖更多钱,日子要比以前好过。而且土地的所有权还必须捏在百姓手里。
如果遇到了不好的状况,老百姓可以退出,重新种植粮食。
毕竟生丝是填不抱肚子的。
如果交给豪商,他们什么时候也不会饿死,自然只会一心种植桑树,怎么可能在乎民间疾苦!
说到底,只算经济账,只在乎挣多少钱,是会付出代价的。
很显然,赵谌已经开始理解了老爹的思路。
既然如此,那就过江!
赵谌把张九成扔在了一边……这位无垢先生闹了个老大没脸,他想不明白,赵谌还没当上天子,怎么会放弃这一支庞大的力量不要,真是咄咄怪事!
如今没有劝谏成功,他也老大没脸,只能狼狈离去。
失去了张九成在中间穿梭,两边的冲突也似乎不可避免了。
就在赵谌到达苏州的当天,市面上丝绸的价格就涨了三成,多达几十家绸缎庄缺货……苏州知府汪应辰更是苦兮兮道:“殿下,桑农分散居住,惜售严重,不愿意出售生丝,作坊没法开工……别说市面上的绸缎,就连出口海外的一百万匹也没有着落……殿下,臣真是没有办法。”
赵谌笑容不减,“没有办法?汪知府,如果是父皇驾临,你也这么说?”
汪应辰一愣,怔住了。
啪!
赵谌猛地一拍桌子,“想欺负我年幼,不懂规矩?约书早就签好了,让那些商户供应绸缎,让衙门的差役去抓囤积居奇……收不上来生丝,就让他们涨价!这些事情,还要我来教你吗?地方衙门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