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七,嘉平帝封印这天,纷纷扬扬的开始下起了雪。
司天监监正因之前星陨之事被嘉平帝冷了好一阵,并不敢随便在他面前露头。
但这封印仪式他又非出席不可,只好硬着头皮上来。
当那轻盈的雪花落在他身上,又融化成水,洇透进他的官服里。
他茫茫然,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
之前为了星陨之事,他忙于甩锅,好不容易将这一大口黑锅甩出去了,又忙于推算那蒙蔽先机之人的踪迹。
又得忙于起阵做局,想要引蛇出洞,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看过下属们递过来的条子了。
他依稀记得,月前福宁郡主出事那天,连着下了七天的大雪,一直下到她出殡。
然后就一直没有再下。
今日,这是入冬以来,第二场雪。
想到此处,他的脸色瞬间煞白!
镇国公府,陌微凉披着厚厚的白狐裘,抱着金丝珐琅暖手壶,望着院子角落里的一株梅花。
红梅朵朵,傲雪凌霜。
转头对谢愚道:“天欲使人亡,必先使其狂。”
谢愚看了看一边虎视眈眈,准备随时往他嘴里塞各种糕点的有雪,突然不想接她的话。
有月看了看墙角的梅花,又看了看清瘦的谢愚,觉得这两者莫名有些相似之处。
她好奇:“主子要谁亡?怎么亡?”
陌微凉笑笑:“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凶残的人吗?”
有月吐了吐舌头:“主子哪里会凶残,主子想要谁亡,定是那人的不是,连主子这般良善之人都看不下去,想要亡他。”
谢愚听不下去:“良善之辈就不能凶残了?正是因其良善,凶残起来才更加凶残!”
被凶残的陌微凉笑得甜甜的:“卫管事那边如何了?”
有雪答道:“回县主的话,卫管事早上来报,按照县主您的吩咐,镇国公府的冰窖、别院的冰窖、庄子上的冰窖,一切能贮冰之所,都已经塞满了冰。”
“今年御京的冰少,各府一分都不够用,大多都是从北地订购的,很是抢手。幸好县主您告诉卫管事那支商队的信息,不然咱们府里要那么大量的冰,一般商队怕是吃不下来。”
谢愚低声问:“那些百姓怎么办?”
镇国公府财大气粗,能够从北地购买许多冰块,贮存起来。
但是平头百姓该如何是好?
谢愚精通星象推演之术,这入冬以来总共就下了两场雪,雨是一场都没有下,如此下去,到了明年开春,没有雪水浸润土地,没有雨水补充河流湖泊的水,那些靠天吃饭的百姓们该怎么办?
旱情已迫在眉睫。
可惜的是,这两个月来,御京屡屡发生大事,司天监监正又为求自保,没能及时看到下属呈上来的旱情预警,也就没能呈交给嘉平帝。
嘉平帝以及一干朝臣虽然觉得今年雨雪稀少,但是也不是没有年前不下雨雪,年后雨雪不断的事情。
也许今年就是如此呢?
你看司天监不是没有上折子预警吗?
如今,就算司天监监正醒悟过来,也已经是失了先机,想要弥补,怕是要花费更大的精力,更多的人力物力。
谢愚自是知道这些达官贵人们都不会被一场旱情渴死,但是这类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真的会被旱情渴死的百姓!
陌微凉心里也有些凄然。
这场大旱,在上辈子整整持续了一年多将近两年,直到她与寂竞彦完婚,才开始下起雨来。
嘉平帝对她死活要嫁给寂竞彦一事真正放下,也是因为她成亲当日,天降大雨。
司天监称此乃天意,顺应天意,天则雨。
那时候她听到上天都同意她嫁给寂竞彦,高兴得不得了,却没有想过说这句话的是个人,可不是老天爷。
司天监监正明显倒向了寂竞彦,不管他是已经倒了,还是正在倒,陌微凉都不想让寂竞彦掌握司天监。
这个位置说重要,那是真重要。
国家祭祀、大典需要司天监,农事节气、历法漏刻也需要司天监。
司天监监正的一张嘴,真真的能杀人于无形。
陌微凉知道谢愚跟她不一样,骨子里的热血未曾寒凉。
“愚兄也不必担忧。东有东州含嘉仓,西有西州太仓,南有淮州永丰仓,北有陕州太原仓,储米粟多达千万石。此外还有义仓、常平仓、正仓、转运仓、军仓等等,粮食储备还是足够天下百姓渡过旱情的。”
谢愚只摇头:“这些粮仓能有一半是满的,愚便要赞一声当地父母官清廉刚正了。”
而且,嘉平帝会将这些粮仓都打开,赈济灾民吗?
就算他有此魄力,这些粮食最终能够到灾民手里的,怕是只有十之一二罢了。
减半又减半,再扣去九成八成,还能剩下什么?
陌微凉不能直接告诉他,这次旱情将要为期两年,前半年大家都还有些余粮,勉强能够度日。
半年之后,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不胜枚举。
然而嘉平帝年后一病不起,周王代天子监国,一时并不敢不经嘉平帝同意,就开仓放粮。
一拖拖到了八月,灾民都要将御京城给淹没了,周王才咬着牙开仓放粮。
但是,已经迟了。
灾情最重的陕州、西州、万州、河州、允州,共五州之地,野无青草,树无寸皮;黄埃赤地,十室九空;白骨青磷,人烟断绝。
寂竞彦奉周王之令去赈灾,一路被流寇围追堵截,只为了抢夺一口吃的,他回来之后连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她只是听寂竞彦提过几句灾情,看过几份邸报,对灾情的了解只停留在寥寥数语的文字描述上。
真正让她知道逃灾的可怕的,是她逃离大凌的路上。
她亲身体会了什么叫做灾难。
陌微凉将怀中暖壶搂的更紧了些:“尽人事,听天命。一路拿住了赈灾的粮食,不让那起子小人从中克扣,能救多少是多少。”
谢愚道:“愚尝于书上见闻,古有贪官污吏赈灾,于稀粥中掺沙土,将白米换成米糠,发放给灾民。”
有月惊呆了:“这人也太过分了吧!赈灾就赈灾,你要贪污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在粥里掺沙子,把大米换成米糠?这是人干的事吗?”
有雪抿了抿唇:“白米人人都想要。但对灾民而言,不论是掺沙子的稀粥,还是畜生吃的米糠,都要比野草、树皮、观音土要好得多。”
有月张了张嘴:“那么说,这个贪官还是为了灾民好了?”
谢愚摇头:“用白米换来的米糠,很可能是放了好几年的陈货,虫吃鼠咬,里面还有老鼠屎和虫子。连这样的米汤,官员们都怕灾民们多吃,还往米糠里撒沙子泥土。
殊不知,这样的粮食是有毒的,这种毒耐高热,水煮不死,人因此得病。此毒的毒性比砒霜略小,身体健壮的可能没事,也少不了上吐下泻,身体孱弱的人大约喝几次就一命归西了。
赈灾本就是为了救人,结果这人越救死得越多,人没救到还损失了许多粮食。这究竟是在赈什么灾,又救的什么人。”
有月迷惑了:“那这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陌微凉拿葱白的手指点着她的小脑门:“这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人。那贪官此举,杜绝了那等浑水摸鱼,想要占便宜的人,白米换米糠,在当时能让更多人活下来。算得善举。
却不曾想,这等粮食不是救人粮,反而是杀人粮。灾民本就孱弱,便是死了,一时也分不清是饥荒而死,还是吃了那粮食而死。那些侥幸没死的,又不知道此毒有无后遗症。无心之恶也是恶,你又怎知那贪官是有心还是无心?”
有月其实并没有多少是非观念。
她从小就被收进密营里接受训练,训练她的人并不会跟她说这些。
她对是非善恶,都是懵懵懂懂的。
她只知道她这条命是主子救的,她要为主子尽忠效命,凡与主子意愿相违背的都是她的敌人。
主子既然说人是复杂的,她便接受就是了。
她也不纠结:“那么换别的人去赈灾呀,换那种不会往粥了放沙子的人不就好了。”
谢愚对她的天真无知报以微笑:“有月姑娘说得对,就换那不会如此做的人去赈灾好了。”
陌微凉见他有了成算:“愚兄有人选了?”
谢愚拿下巴指了指门口处:“这不,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嘛。”
陌微凉看去,只见陌惊弦一身玄衣,披风带雪,宛如从九天走下凡尘,清冷褪去,眉间拢住一抹人间暖色,动人心神。
她摸了摸扑腾不已的小心脏,轻斥它:没出息。
他走近,无视了谢愚:“在聊什么?”
谢愚硬挤过来:“在聊明年的旱灾。”
陌惊弦知道他的本事,他既然说了明年有旱情,那就必然会有:“所以?”
“赈灾的钦差大臣之位,你争一争吧。”
自愿去赈灾的,有的为了名,有的为了利,还有的则是一心一意想要救民于水火,真心只是为了赈灾。
而陌惊弦不要这些,他要那些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