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阮青松好容易将先生安排的一张大字写完,习惯性地想瘫在床上扣手机,在房间内寻摸了半晌,才忆起自己现在处于封建落后的古代,网瘾上来,不觉有些烦躁。
阮青松晃晃悠悠地走出房来,站在一株肥硕的芭蕉下,兴趣缺缺地抠弄着叶片。
“呦,这不是侍书嘛,不好生跟在老爷身边伺候着,怎么在这里躲懒呢?”一道苍老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话里话外透着些刻薄和精明。
另有人立刻笑着回道:“徐妈妈玩笑了,小子就算是长了副豹子胆,也不敢做出这等惫懒之事,只因老爷去了燕子楼,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故只留了知画在身边,遣小子先把新淘换来的古书拿回府,以免在燕子楼里吃起酒来,被哪位公子老爷弄污了。”
这位徐妈妈乃是阮乐正的奶嬷嬷,阮乐正幼时生母早逝,家道败落,多亏了徐妈妈一家时常接济,才能挨到参加科举,取得功名。
阮乐正得势后倒也没有忘了她的恩德,白家家主过世后,急忙忙地就派人接了来,在吃穿用度上也比众人都要体面一些,竟好似半个主子,寻常得罪不得。
徐妈妈道:“瞧我,竟把这等要事给忘了,今儿原是望日,老爷历来看重读书人,哪有不去燕子楼凑热闹的理儿。”
芭蕉下的阮青松闻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阮乐正一向多疑,之前的事虽然被花见羞花言巧语地搪塞了过去,但难保他心里不生芥蒂,这可不是他乐意见到的。
阮青松这两日一直试图隐晦地讨好阮乐正,缓和父子关系,从而赢得阮乐正的支持,却始终不得要领,现下正瞌睡的时候刚好捡到了枕头,真乃天助我也。
既然阮乐正喜欢沽名钓誉附庸风雅,那自己干脆想办法在执教先生面前表现一二,让阮乐正意识到自己的优秀。
何况,大周自建国以来就格外重视文治武功,制度上更是尽量优渥文人,但凡是有真才实学者,绝对都可以平步青云封官加爵。
到时候,别说是一个小小的阮乐正,就是朝中重臣也没人敢给他脸色看。
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得到阮乐正的重视,只有这样才能接触到世家藏书,结交文人豪客,乃至于逐步打入京中贵人圈。
一切,都需要阮乐正这块敲门砖的配合。
心里谋划已定,阮青松顿觉神清气爽,转身沿小路回了书房。
侍书与徐妈妈寒暄过后,脚步不停地离开了。
“哪来的一股子邪风,将老太婆的手绢吹了去,这般倒霉……”徐妈妈眯着昏花的老眼瞅了半天,这才发现被风垂落到芭蕉叶上的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徐妈妈来到偏门外,从小厮手里接过一包软绵绵的物什,放在手里掂了掂,一路往回走,一路抱怨道:“啐,作死的小东西,好端端的要什么白牡丹,自己屋里的丫头小子都死绝了不成,巴巴地打发我来取东西,凭他是谁,也敢来使唤我。”
内院壁角处建了一座阁子,取名“观星”,上下共六层,是白府内所有建筑当中最高的一处,又距离二门极近,推开窗就能看到远近碧瓦粉墙,花木疏落有致,整座白府尽纳于眼底。
据说观星阁为白氏先祖所建,最初目的原是为窥视星象,勘破天机,但无奈那位先祖始终难以参透玄学奥义,最终不得不放弃。慢慢的,观星阁就演变成了白家子弟在研读学业之余的休闲场所,阁内精心收藏了些古玩字画,棋谱字帖,以及经史子集诸子百家,无所不有。
白檀双手扒着窗框,踮脚往外看去,脸上带着几分不符合年龄的狡猾之色。
“狗砸,谢啦。”
小狐狸纳闷道:“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把徐妈妈引过去,还特意让阮青松给看到?”
白檀意味深长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搞不懂你在做什么。”
徐妈妈穿过角门,来到观星阁,单手提起裙摆,呼哧呼哧地爬到五楼,见到白檀也不行礼,歇了半晌才道:“檀哥儿真是一天比一天大了,竟学会装起主子款儿来了。”
白檀双手捧了一卷书简,闻言只作不懂:“妈妈这话是在说我?”
徐妈妈气恼:“不然,还能有谁?”
正在整理房间的百岁恼她欺负公子年幼,冷笑道:“妈妈这话好生奇怪,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哪里用得上一个装字?不过是公子来了兴趣,想寻些白牡丹调香玩儿,府里虽种了些,摘了到底不雅,这才烦请妈妈去外院接过来,倒惹了您一箩筐的闲话,真真婢子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否则,婢子自己去外院走一趟也省了这些是非。”
徐妈妈瞪圆了眼睛,怒道:“小蹄子好厉害的嘴!赶明儿嫁了人也这般掐尖要强不成?但凡遇到个稍微厉害点的婆婆,也容不得你惺惺作态!即便活活打死,也是有的!”
百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哪里听过此等无赖话,又不好张嘴分辨,气得脸都红了。
白檀放下书简,声音软软地去哄百岁:“姐姐莫哭,这个妈妈好讨厌,檀儿不喜欢她,我去求了娘亲,把她卖掉好不好?就像是上次那个偷偷拧檀儿的嬷嬷一样。”
闻听此言,徐妈妈脸色几度变换,当年她虽然被阮乐正接了进来,却因没搞清楚形势,误以为白家真是阮白氏这位后宅主母掌事,稀里糊涂地就签下了卖身契,至今没能要回来。
如今她虽然在阮乐正面前略得些脸儿,但到底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再一个,阮乐正堂堂七尺男儿,也实在不好插手内宅事务。
徐妈妈心里清楚,阮白氏给她那几分薄面,不过是不愿意和阮乐正撕破脸罢了,但若这事涉及白檀,那就可另当别论了,毕竟,白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阮白氏拿小公子当眼珠子疼?
看她神色难堪,眼里闪过挣扎,白檀悄悄露出一个狡黠笑容。
白家家主死后,阮白氏一后宅妇人,难免被人看轻,府里有不少仆人渐渐生出变心,更有甚者,私下向花见羞母子投诚,卖主求荣。
原著当中,白檀母子一步步走向灭亡的路上,可没少这些人推波助澜,落井下石,出手践踏。尤其是这位徐妈妈,多次故意将饭菜打翻,逼得母子两人只能吃外院的花瓣充饥。
如今杀鸡儆猴,但愿不算太晚。
于是,当天晚上回房休息时,白檀毫无悬念地病了,整个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嘴里只反复念叨:“不敢啦,檀儿再也不敢啦……娘亲,救命,娘亲……”
这番神志不清的呓语,对阮白氏来说不吝于软刀子割肉,当下就红了眼睛,泣声道:“我的儿……”
屋内众人尽皆掩面而泣。
百岁哭得眼睛都肿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婢子护主不力,求夫人责罚。”
阮白氏道:“此话何意?”
百岁便将白日发生的事条理分明地讲述了一遍,只听得阮白氏面带怒色,恨声道:“好厉害的妈妈!连我儿都敢冲撞,我竟不知,在这白府里云奴儿还算不得主子,既如此,想必我也不配住在这里的。”
阮白氏发了狠,扬声让张妈妈带人将徐妈妈绑了来,摁在长椅上打了二十板子。
满院丫鬟小厮看着,鸦雀无声。
待到阮乐正得了消息赶回来时,刑罚早已结束,徐妈妈却仍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哭闹着。
徐妈妈一向喜欢倚老卖老,仗势欺人,阖府上下鲜少有喜欢她的,再加上今日阮白氏动了怒,众人哪敢去触她的霉头,因此,竟没人愿意动手去扶一把。
阮乐正生平最好面子,当即拂袖道:“太太好大的威风,连为夫视若尊长的人都敢打?明日岂非连我也要一起绑了?”
父亲过世不满三载,阮白氏却将阮乐正真正面露看了个一清二楚,心肠也一日冷似一日,听了这话竟也不觉如何难受,只替白檀心酸:“老爷这是打定主意要做孝子了?只可怜我那云奴儿没有一个慈父!那般小的孩子,被下人唬得丢了魂,他老子却只惦记着别人的死活,改日朱御史的夫人再来流芳阁时,我定要与她叙叙姐妹情!将府内奴大欺主,宠妾灭妻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说与她听听!”
朱御史是朝野皆知的清官,为人孤介耿直,秉笔直言,又是历经两朝的老人,莫说是佞臣奸党,即便是皇上都要惧怕他几分,在士子清流之间声誉极高。
倘若被他参上一本,先别说皇上与御史台那边如何定罪,在朝堂上的名声只怕先就毁了。
思及此处,阮乐正脸色微变,却仍硬着声音道:“夫人太过多心,身为人父,我如何不关心檀儿了?只是小孩子家家,不可过于娇宠。那徐妈妈又是上了年纪的,我难免多问了两句。罢了,你既看不惯徐妈妈,让她去守着庄子好了。”
阮白氏垂下眸子,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不敢劳动老爷费心,请回吧。”
她说完立刻转过身去,望着墙上一幅颜色灰白素淡的《孤雁哀鸣图》,背影冷漠决绝,竟是不愿同他再多说一句话。
阮乐正拂袖而去。
虽然前世经常渴盼着见到亲生父母,但是现在白檀有句话一定要讲,阮乐正还真是一个大写加粗的渣男啊……
他伸出短小白嫩的手,目光从银红色的软烟罗纱帐内望出去,软软地唤道:“娘亲。”
阮白氏用帕子按了按眼睛,俯身蹲在床榻之侧,“云奴儿可好些了?”
白檀点点头,又故作童言无忌状:“娘亲,父亲不喜欢我,他只喜欢松哥哥,我们不和他一处玩了,好不好?”
阮白氏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眶,却又摇头道:“云奴儿莫要胡说,娘亲与他是夫妻,此生算是错付了……”
白檀声音虚弱:“可是锦城姨母说,父亲带着花姨娘住在家里,他们会一起欺负娘亲和檀儿的,娘亲,你去求求锦城姨母,让她把花姨娘赶出去吧……”
古代封建礼法历来对女子诸多压迫束缚,讲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旦双方成亲,女子就完全成了男方的私有物,没有一点自由,阮白氏能在骤然丧父的情况下,正面阮乐正突如其来的背叛,与对方及花姨娘周旋良久,保全自身利益,已经算得上是胆识过人了。
当然这与阮乐正是入赘女婿也有关系,若非如此,阮白氏与白檀的处境只怕会更加不堪。
白檀所说的锦城姨母,指的是大公主姜锦城,这位公主与阮白氏幼年相识,情谊甚笃,后来双方各自嫁人,却也没有断了来往。
白檀曾在宴会上见过锦城公主,很得对方喜欢。
最重要的是,锦城公主为人爽朗,颇有几分英气,嫁的又是武将世家程府的嫡长公子,并将其后宅内院管理得井井有条,见识应当与寻常女子不同。
倘若能够得到锦城公主的支持,阮白氏即便想要和离也无不可。
谁知阮白氏一口回绝,语气严厉道:“此事万万不可,云奴儿你记得,以后无论如何,绝对不能与皇室中人打交道,听清楚了吗?”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白檀心中一动,这话似乎大有深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