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白檀晕倒, 玄色衣衫的青年男子眼疾手快地将人接入怀中, 半扶半抱带着人离开篝火晚会, 来到一僻静幽暗处。
那里早有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等着,两个侍从见到青年, 连忙伸出手, 帮着把白檀塞进车厢内, 然后悄无声息地驱车离开。
青衣长长吁了口气, 神情疲惫地倚着车壁, 缓了片刻, 他摘下脸上半截黑色面具,抹去额上冷汗,自嘲道:“这破败的身子,还真是拖累……”
丝丝缕缕的月光渗透进来,落在那张清冷俊美, 带着病弱之气的苍白面容上, 赫然是崔凤酒!
虽然近些时日,在荀香墨细心调理下,崔凤酒的身体大有改善, 但还有最后一次, 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次治疗, 尚未进行, 而这也是荀香墨用以威胁崔凤酒的最好筹码。
白檀仍然无知无觉地昏睡着,细柳般纤弱,静静伏在软垫上。
车声辘辘, 崔凤酒垂眸默然注视半晌,玩味一笑,“不知道,当年轰动一时,被无数人狂热追捧,享誉天下的第一美人,究竟是何模样?”
十五载寒来暑往,春秋替换,想来即便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也躲不过风刀霜剑摧残,早已不复年少风华,不过,能够亲眼目睹雪夫人如今真容,也足以遥想当年风姿了。
一只修长莹润,冰寒如玉的手,慢慢伸过去,搭在面具边缘处。
粉白底色上,寥寥几笔,绘了幽兰。
面具掀开,一点点露出下面靡颜腻理,瑰姿艳逸的一张脸。
“这张脸……”崔凤酒目眩神迷,久久移不开视线,越看越觉得震撼,忍不住心神动荡,嘴里轻声呢喃道:“肌肤滑腻,吹弹可破,比之豆蔻少女也不遑多让,怎么可能是三十多岁的妇人……”
将柔荑般的手握在掌心,由指尖到手腕,渐及肘部,再到臂膀,细细摩挲一遍,崔凤酒脸上的表情亦是几度变换,先是惊疑不定,后是不敢置信,眸子深处的恼怒消散,心底反复思忖:
难道是李代桃僵,有人顶替了雪夫人,不,不可能,荀香墨常年居住鹤闲山庄,极得雪夫人器重,两形影不离,如果真是寻了替身,单单荀香墨那里就瞒不过去……
一个惊世骇俗,胆大至极的猜想,缓缓成形。
愤怒渐渐被狂喜取代,崔凤酒若有所思地低语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不,或许我该问,你究竟是仙是妖?”
如此殊容,本就非人间颜色,若只是擅长保养,看起来年轻妍丽也就罢了,偏偏连骨龄也停滞在二十多岁,那就太过不同寻常了。
思及此处,崔凤酒流露出一丝癫狂,他竟不知,雪夫人身上隐藏着如此惊天隐秘,原本,按照他与荀香墨订立的约定,今夜将雪夫人虏获,交到荀香墨手上,再借由崔家的人脉权势,抹去一切蛛丝马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雪夫人藏起来。
作为交换,荀香墨会请倾尽毕生所学,为崔凤酒再施一次针,且今后,但凡崔凤酒活一天,荀香墨就要随传随到,只须保荀香墨与雪夫人顺利隐居闽南,避开中原人士,尤其是鹤闲山庄的众多耳目。
这场交易,双方各取所需,你情我愿,合作到现在,眼看就要完美落幕,崔凤酒忽然觉得自己吃了亏,吃了大亏……
他后悔了。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进崔府,径直来到栖香苑,荀香墨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状慌忙上前,问道:“怎么样?”
崔凤酒抱着白檀下来,笑道:“幸不辱命。”
荀香墨大喜,一叠声道:“太好了,太好了!”伸展双臂,想要去接白檀。
“急什么。”崔凤酒轻笑一声,侧身避过荀香墨,抱着白檀进入内室,细心将人安置在软榻上,回头对荀香墨道:“咱们还是先行医治吧。”
两人来到屏风外,小厮捧来药箱,荀香墨接过,展开检视,崔凤酒静坐一侧,状似不经意间问道:“先生此番称心如意,不知对今后有何打算?”
荀香墨即将得偿夙愿,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散发着喜气,“我不愿委屈了夫人,自然要先娶她为妻。”
一语未落,三枚梅花镖挟带着凌厉风声,朝着荀香墨面门疾射而来,打断他的动作。
猝不及防之下,荀香墨慢了一瞬,虽然仓皇避开,脸上却留了三道鲜红血印,添了些狼狈。
崔凤酒稳如泰山,仍自顾品茶,只是心内连连道:可惜!可惜!
不知何人这般没计较,何不等到荀香墨为他诊治完毕,再行现身?
却见赫连煜一身张扬耀眼的红衣,轻佻坐于梁上,挑眉不悦道:“想让本座的夫人改嫁与你,问过我了吗?”
“赫连煜?!”荀香墨惊惧,他太知道这人对雪夫人的执念了,纠缠了十五年,而立之年,尚未婚娶,为的全都是一个“情”字,有赫连煜在,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善了了。
“是本座。”赫连煜闲闲地垂眸下望,不以为意道:“就你们这样的货色,还敢肖想雪夫人,真是可笑。”
功败垂成,荀香墨如何能接受,近乎崩溃地问道:“不可能,你不是在姑苏吗?为何会来这里,云隐呢?”
赫连煜轻蔑一笑:“被我打伤了,放心,本座知道夫人不喜欢,下手有分寸,死不了。至于我怎么会在这里,她以为瞒得过我?你们一出城,本座的探子就跟上了。”
“怪不得,怪不得……”荀香墨愤恨地盯着赫连煜,“所以,那些鬼鬼祟祟,经常缀在我们马车后面的,原来是你的人?”
赫连煜道:“不错。”
荀香墨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赫连煜笑了:“你我都是一样的心思,鹤闲山庄人多眼杂,不好动手,既然夫人要出门走走,本座自然要奉陪了。等来日到了圣天教,她定会喜欢那里。”
荀香墨攥紧拳头,双目赤红:“有我在,任何人休想带走夫人!”
赫连煜笑吟吟地道:“好说,好说,那我把你杀了就是。”银丝软鞭应声而出,兜头袭向荀香墨的天灵盖。
论武艺,荀香墨自然不是赫连煜的对手,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荀香墨败象频现,屡屡命悬一线。
崔凤酒还有求于他,不愿荀香墨此时此刻就命丧黄泉,纵身一跃,取下悬挂于墙壁上的长剑,劈向那一抹碍眼的红云。
世人皆知崔家九公子体弱多病,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也曾延请名师,教导过武学,而且比荀香墨还要略胜一筹。
“呵。”赫连煜不住冷笑,在二人夹击之中,多了些掣肘,不如方才那般游刃有余,两粒黑琉璃般的眼珠一转,语气笃定地对崔凤酒道:“你也想杀我。”
崔凤酒不答,咬紧牙关,与赫连煜斡旋。
室内窄小,活动不开手脚,三人且战且退,不知不觉间就来到栖香苑庭院中。
赫连煜看了一眼崔凤酒发白的面色,十分有心机地又道:“圣天教与崔家并无交集,你这般死命拦我,却是为了什么?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见过雪夫人的花容月貌了吧?”
崔凤酒悚然一惊,对上赫连煜洞悉一切的眼神,只一个劲地下杀招。
倒是荀香墨被这话吓出一身冷汗,再看崔凤酒并不反驳,心里也察觉到了异样,质问道:“你这是要背叛我们的盟约了?”
一时之间,局势再度变换,三人互相敌对,又互相牵制,都真情实感地盼着其余两人赶快去死。
内室之中,紧闭双目,一副甜睡状的白檀翻了个身,轻不可闻地咕哝道:“打架就打架,瞎|逼|逼那么多干嘛……”
外院三人尤自缠斗不休,白檀睁开眼,回想着这两日探听到的一些陈年往事。
众人都说崔九公子自娘胎里便带了些不足之症,落地后被好吃好喝,金尊玉贵,山珍海味地养着,虽然体质比不得他人强健,每年都要闹上几回,但此次发病却格外严重,仿佛是从去岁入秋,天气转凉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崔家家主崔威性格倔强死板,又好面子,因为与崔凤楼断绝了父女关系,始终不愿与鹤闲山庄打交道,后来见崔凤酒这一病果然凶险,四处张贴的悬赏榜文又毫无用处,逼不得已,才选择妥协,同意让白檀等人入府。
饶是如此,崔威心中也并未完全消去成见,否则,便不会从白檀几人到来的第一天起,就避而不见了。
这两天,白檀翻来覆去地咂摸着近几日的种种怪处,心知这一行还是有些鲁莽了,崔家的水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深。
在荀香墨医治下,崔凤酒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起来,以他的实力和根基,若无病痛牵绊,想要谋夺家主之位,不是难事。再加上自己又和崔九达成协议,纵然此事机密,有意隐瞒,也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看出端倪。
正所谓夜长梦多,正事完结后,原本应该早些启程回鹤闲山庄,只是崔凤酒执意挽留,蕊儿穗儿又留恋家乡,荀香墨还要为崔凤酒再行一次针,也就耽搁了。
白檀原想着左右最多再多住这一天,等到花神节结束,明日一早立刻就走,却也留心防备着有人设计陷害。
此行顺利从虎口分得几块肥肉,白檀也算是功德圆满,待回到鹤闲山庄后,再做一番安排,刚好可以潇潇洒洒地假死离开。
即便当中出了什么变故,大不了提前实施计划,性命相博,刚好可以顺理成章地让“雪夫人”死在外面。
却不料,隐于暗处的人果然浮出水面,只不过,白檀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是荀香墨。
回顾花神节这一天,先是蕊儿穗儿为了家乡风俗,外出采花编织花环,然后,阿威阿武被有意搭讪的女子缠住,最后,关暮雪意外出现。
细细想来,一切都太过巧合,势必脱离不了人为。
其实,关暮雪现身时,白檀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出于担心阿威阿武等人,不想关暮雪舍身犯险,且利用自己落单,刚好引蛇出洞的种种打算,他才故意支开了关暮雪。
而后,等到“关暮雪”去而复返,白檀也很快就识破这人乃是崔凤酒假扮,道理很简单,关暮雪真心视自己为长辈,言行举止,处处敬重,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冒犯。
况且,关暮雪与崔凤酒虽然有几分相似,但认真观察,还是能够分辨清楚,而这些微的差别,瞒过旁人或许可能,但是想要瞒过亲手将关暮雪抚养长大的白檀,却是痴人说梦了。
有道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知晓自己被人算计后,白檀并未急于脱困,一则,他不通武艺,二来……
若是利用得当,这位九公子说不定还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帮他摆脱“雪夫人”的身份。
赫连煜三人打得难舍难分,无心他顾,竟然没有一人留意到,方才三人在房间内交手,不慎打翻了烛台,当时不觉怎样,不过片刻就燃烧起来,火焰借着风力,气势汹汹,转瞬就蔓延开来。
崔凤酒往身后瞥了一眼,急声道:“别打了,走水了!”
荀香墨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颤声道:“快,快去……救她……”
赫连煜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眯起眼睛道:“你们做了什么?”
荀香墨脸色惨白,身形摇晃,“我,我给夫人下了毒,不会损伤身体,但会让她浑身无力,即便苏醒,也绝对、绝对走不了路……”
作者有话要说:这修罗场不知道你们还满意?
恭喜白檀小美人,马上就要玩脱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