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初升的太阳悬在东方崖顶, 橘红色光晕倾泻下来, 霞光流转, 映照得人脸庞红彤彤的。
演武场上,戚怀商握了一柄古朴长剑, 继续不知疲倦地挥动着, 汗水随着挥剑的动作, 大颗大颗地滴落, 打湿了衣衫。
匆匆路过的李玉明停下脚步, 问道:“戚玉商师弟, 你怎么还不去用早饭?”
是的,瑶光仙君拒绝收戚怀商为徒后,掌门萧道宗赏识此人心性,正好将人留了下来,也随了“玉”字辈, 名正言顺地成为李玉明的师弟。
新入门的一批弟子根基浅薄, 大多都未辟谷,宗门内自然有专门的斋房,供应他们的日常饮食, 早课过后就开了饭。
此刻正是早膳时分, 其他弟子都争先恐后地去了斋房, 唯有戚玉商还待在此处, 完成了每天早上挥剑五百下的任务后,又额外多练习两百下。
“练剑。”戚玉商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句,抬头时, 目光恰好落在李玉明手上,对方提着一个硕大的红木食盒,还细心地覆了一层灵力在上面用来保温,想是因着动作仓促,还未来得及收拢到空间戒指内。
李玉明早就已经辟谷,根本不需要吃这些,再看他面上带了一抹不自在的笑意,慌里慌张地往落云峰的方向走,戚玉商心头微微一动,“大师兄可否带我一起去落云峰?”
李玉明纳罕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戚玉商无害一笑,道:“我观师叔祖气度高华,形容出众,有心亲近一二。”
时间紧迫,李玉明也来不及多做考虑,略一踌躇道:“好吧,你且随我来,记得千万不要声张。”
李玉明祭出飞剑,携了戚玉商同往,一路来到落云峰,轻手轻脚地从云端跃下,直接往翠竹环绕,花木扶疏之处而去,李玉明压低了声音唤道:“师叔祖?师叔祖?”
三声过后,某处灵花巨石后,同样递出来一道细声细气的回应,“在这里,我在这里。”话落,白檀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迎了上来,眸子亮晶晶地说道:“翡翠煎饺,小笼包,在哪里,你们究竟在哪里?”
被白檀神秘兮兮的举动传染,李玉明也不禁紧张起来,手脚麻利地取出食盒,将春卷、豆沙包,以及各类佐饭的小菜,一碗香糯软烂的八宝粥,一一摆到石桌上,看着白檀馋巴巴的模样,笑着问道:“师叔祖,你又被老祖罚了?”
白檀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点头如啄米,愤愤不平道:“师尊太坏了!挥剑不到一百下,就不准我吃饭,撒娇也不可以,嘤嘤嘤也不可以,反正就是要饿死徒弟!”
才挥剑一百下而已啊,为什么要说得好像是挥剑一万下,区区一百下,有那么难吗?对他戚玉商来说,还不是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戚怀商斜着眼睛睨白檀一眼,轻蔑道:“你连挥剑一百下都做不到?”亏他来之前还百般猜测,能够做瑶光仙君入室弟子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先前匆匆一瞥,或许是他眼拙而已,又实在好奇瑶光仙君如何教导弟子,如何布置课业,这才特意求了李玉明,眼巴巴地跟过来。
简直大失所望。
白檀也是要面子的好嘛,听得戚玉商语气凉凉,隐含嘲讽之意,就抬起下巴,不服气地说道:“谁说我做不到的,明明,明明是师尊不对……”
李玉明险些被白檀吓死,听他口无遮拦,连忙说道:“师叔祖不要胡说。”当心被瑶光仙君听到,接着受罚。
白檀配合地再度放低声音,轻不可闻地说道:“本来就是师尊不对呀,师尊让我挥剑一百下,我每次都数不到,然后就没有饭吃了。”
数不到?李玉明似有所悟,“为什么会数不到?”
白檀委屈:“我也不知道呀,反正就是不知道。”
冷眼旁观的戚玉商有了猜测,对白檀道:“你现在数一遍试试。”
白檀哦了一声,放下食物,右手前伸,佯作挥剑的样子,手腕每每扬起伸展一次,就跟着报出一个数字,“一,二,三……十七,十八,十九,十……没有了……”
他蹙眉想了一会,老老实实地说道:“看,后面就不知道了。”
戚玉商、李玉明:“……”
两人哭笑不得,末了,还是宅心仁厚的李玉明先一步收了笑意,满脸同情地看着白檀:“所以,每次老祖让你挥剑一百下,你就跟他说做不到?”
白檀欲哭无泪,可怜兮兮地说道:“师尊太不讲道理了,我都跟他说做不到做不到了,师尊总是不听,还凶巴巴地骂我‘懒骨头’,说什么再重复几次就可以了,但是再重复的话,还是十九啊。”
戚玉商心情复杂地盯着白檀,心道:瑶光仙君到底看上这傻子什么了?我到底哪里比不上白檀了?脸吗?
因着白檀现在连正经修士都算不得,他又一向贪嘴,萧鸾就吩咐了李玉明,让他照着一日三餐的量往落云峰送饭,李玉明经常过来,白檀一派天然纯真,仿若童言无忌的稚儿,没几句话就漏了底,让李玉明连蒙带猜地推测出,白檀就是之前那只雪白软萌的“猫猫”。
李玉明爱屋及乌,对白檀十分友善,见他赤子心性,吃了闷亏都不晓得该如何表述,就疼惜地欲轻抚对方头发,劝慰道:“师叔祖放心,我等会就同老祖说明原由,他以后不会随便罚你了……”
“不必了。”萧鸾清淡冷冽的嗓音传来,人也分花拂柳,片叶不沾身地飘然而至,一双凤眸幽冷如水,缓缓落在白檀身上,唬得他……又赶紧吞了两个包子压压惊。
李玉明和戚玉商躬身行礼,讷讷解释道:“老祖,我们……”
原本昨晚和今晨,老祖都传了话,说是不必往落云峰送膳食,李玉明担心白檀连着挨饿,身体会受不了,这才自作主张,偷偷摸摸地送了些东西来。
白檀缺乏常识,神智未完全开化,很多时候都十分蒙昧顽劣,惹得萧鸾屡屡动怒,三天两头就要罚上一次。李玉明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悄摸送饭的事,也不是头一次做了。
然而,之前几次,萧鸾都未现身,分明就是已经默认,这次不知为何,又不愿装聋作哑了?
是的,其实李玉明心底清楚,瑶光仙君神通广大,已是渡劫后期的半仙之体,实力强盛到足以震天撼地,落云峰上莫说是突然混进来一个人,就是想要飞来一只苍蝇,也要看萧鸾答应不答应。
既然如此,那么,萧鸾怎么还几次三番地吓唬白檀,扬言要好好饿他几顿?李玉明思来想去,只能将其归结为一种“严师出高徒”的仪式感,为了更好的维护这种仪式感,李玉明每次来也都尽可能地避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白檀接头“交货”……
萧鸾摆手,示意李玉明和戚玉商退下,待此间只剩下师徒二人,他上前两步,端详着仓鼠一般努力囤食的白檀,手痒地戳了戳那鼓胀胀的脸颊,问道:“数不到一百的事,怎么不告诉为师?”
白檀嘴巴正忙着呢,就用明媚清澈的大眼睛,无辜地望向他,乖巧地眨了眨,心道:我说了啊,说了很多次……
“罢了。”萧鸾也知道白檀不谙世事,说话还经常颠三倒四,自己每次要求他挥剑一百下,白檀都哭唧唧地说“到不了”,原以为是生性太过懒惰,不想还另有隐情,也怪自己太过粗心,不曾多留意白檀的状态。
萧鸾想了想,同白檀道:“以后除了练剑外,每天至少抽出一个时辰,跟着我读书认字。”
白檀一脸平静地吃完包子,一脸平静地喝完粥,又一脸平静地擦干净嘴巴,然后一脸崩溃地抱住萧鸾大腿,痛哭流涕道:“我不要读书认字!求求你了,师尊,嘤嘤嘤,呜呜呜,嗷嗷嗷……”
萧鸾被白檀这异于常人,高低起伏,长短错落的哭声震得一阵阵头晕眼花,着实可谓是魔音灌耳,他疲惫地按了按额头,心累道:“快去练剑,现在就去!”
持续发出噪音的白檀被萧鸾提着,毫不客气地扔到草地上,一把冷冰冰的长剑照着白檀脸蛋就砸下来,白檀抽抽搭搭地抱入怀中,委委屈屈地开始扎马步。
挥一下剑,回头,师尊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白檀小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
再挥一次剑,回头,师尊已经在蒲团上坐下了。
又挥一次剑,回头,咦,师尊合上眼睛了!
白檀偷乐了一下,又软手软脚地敷衍着挥舞了几次,趁萧鸾入定凝思,一边心不在焉地拿剑乱戳乱砍,一边用水汪汪的眸子四处扫来扫去。
蔷薇开了,木芙蓉也开了,还有小野菊,蒲公英,不知名的蓝色、白色小花,密簇簇地一大片,真是好看极了!
白檀看着看着就挪不开眼睛了,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贼兮兮地扔了长剑,跑来跑去地采花、扑蝶,早已忘乎所以了。
闭目凝神的萧鸾微微叹了口气,罢了,随他去吧,一只似猫非猫,似狐非狐的小东西,本就兽性未脱,野性难训,不必太过苛责。
半个时辰过后,萧鸾打坐完毕,正要起身时,忽然觉得头上一沉,一件带着凉意和淡香的物件,被人小心翼翼地套在他头上。
萧鸾睁开凤目,有些愕然地扭头,正对上白檀笑眯眯的干净眼神,对方一双漂亮的桃花眸熠熠生辉,璀璨夺目,清清楚楚地倒映着自己的面孔。
白檀甜兮兮地冲他咧嘴傻乐,“花花送给师尊,花花好看,师尊也好看。”
刹那间,萧鸾只觉得沉寂了上千年的心怦然一动,刀枪剑戟铸就的冷硬心肠,莫名就软成了三月阳春水,他爱怜地用指尖缓缓抚过白檀眉眼,认命地叹了口气:
罢罢罢,他萧璧人的徒弟,就算一世不摸剑柄,一生不能顿悟,他也有能力,护着爱徒平安顺遂,长乐无极。
思及此处,萧鸾低低一叹,任由白檀钻进怀里打滚,再也维持不住师道尊严,冷清如霜似雪的五官,缓缓染上一丝暖意,他捏了捏白檀的鼻子,莞尔道:“也不知道,到底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
否则怎会屡次三番地招惹他,却又次次精准无比地踩在动怒的边缘,轻而易举地挽回,让一切怒火消弭于无形,于是堂堂瑶光仙君就再也冷不下脸,就连那意思意思给出的处罚,也都无关痛痒极了。
白檀傻呵呵地笑,心里却得意洋洋地想道:呀,师尊真是好哄极了,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白檀严肃脸:不好,有内鬼,终止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