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刑部大堂旁边设下一隔断,立着一面檀木雕花绘着仙鹤山水的屏风。
那屏风之后像是坐着什么人,只是被屏风遮掩之后,又在旁边角落,不被人察觉。
堂前衙差当界,外面围满了百姓。
朱门之外更是人头攒动,不少人挤不进堂前,只能踮脚朝里探头看着。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哪能不多,这审的可是豫国公呢,他勾结北狄,杀害朝中那些大人,还干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照理说几个月前就该审了,可一直拖到了现在。”
“听说他不是握着陛下把柄吗?”
“我知道我知道,好像是先帝遗诏,说是先帝爷当年想要传位的不是当今圣上,而是另有旁人,好像连先帝爷也是被豫国公害的……”
苏锦沅和萧云鑫他们站在堂前,耳边全是小声议论的声音。
先前“遗诏”的传言闹得太盛,再加上庆帝一直不肯下旨严审豫国公,让的豫国公握着他把柄的谣言越发喧嚣于尘,以至于京中几乎无人不知。
此时哪怕堂审之前,周围无数衙差看着,也有人压低了声音说着此事。
“你们说,先帝爷当初真的传位给别的人了吗?”
“那谁知道,说是当年就豫国公和萧老将军在呢,那萧老将军已死,就留下豫国公……不还有人说,先帝爷就是被人谋害的吗……”
“嘘!你不要命了?!”
有人胆子小,连忙扯了说话那人一下。
人群安静了一瞬,说话那人也是脸色微白,到底没胆子议论更多,片刻后再说话时,就已经说起了今天堂审上,豫国公的那些事儿。
梁德逑坐于公堂之上,隐约能够听到外面传来的那些议论声,虽然声音很小,可是“遗诏”,“传位”这些词儿却依旧落进了耳中。
“梁大人。”
旁边大理寺卿樊宏康脸色有些青,“该开始了。”
要是再让这些百姓议论下去,他怕回头陛下知道了,这些百姓法不责众,他们这些不曾管束的朝臣却会掉了脑袋。
梁德逑不着痕迹的朝着隔断那边看了一眼,一敲手中惊堂木,“砰”的一声重响传出之后,周围站着的衙差也纷纷围拢上前。
“肃静!”
那些原本议论纷纷的百姓和围观之人都是感受到了堂内肃穆气氛,口中议论声都是小了下来,渐渐变得安静,所有人都是朝着堂上看去。
“本官奉皇命严审豫国公方玮庸勾结漕司,私通北狄,为谋私利命人谋害前都转运司芮攀,以及漕司提举温志虎一案。”
梁德逑握着惊堂木时,神色肃然,
“因事关外界流言,且涉及陛下清誉,为表公正,今日之案于堂前公审,允百姓旁观,只审案期间管人等不得干预,堂外之人不得嘈杂,否则休怪本官无情!”
“来人,带相关人等上堂。”
周围寂静无声,衙差那边很快便将芮麟、温家一行人全数带入堂前,与此同时,豫国公也被人押着送入堂前。
苏锦沅抬眼看着豫国公,跟上一次在宫宴上见到的那个大权在握,容色睿明淡定言笑的老人比起来,此时的豫国公却要狼狈许多。
他身上穿着囚服,虽然未带镣铐,却也见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生了很多疮斑,腕间、面上更是消瘦很多。
数月牢狱生活,哪怕看管再好,他整个精气神也萎靡了下来。
颧骨突出,下颚消瘦,头发整理过了,却依旧难掩鬓间突生的苍白,那密密麻麻的白发掩藏在束起的官发之中,让得他看上去比之数月之前,像是老了十来岁。
豫国公顶着周围目光进入大堂时,看似依旧跟之前一样镇定,行走间背脊挺直毫无半丝惧意,可苏锦沅却依旧从他身上看到了那掩藏在镇静之下的惶惶不安,也看到了迟暮之下早已不复的意气。
豫国公,终究还是怕了。
芮麟等人上堂之后,便直接跪下。
豫国公却立于堂前,有衙差上前押着他下跪时,他却是直接挣脱开来,抬头说道:“老夫乃是当朝国公,先帝亲封辅政大臣。”
“陛下未曾褫夺官位之前,你等无权让老夫下跪。”
黎俭二人闻言都是看向梁德逑。
梁德逑神色微冷,他自己算不得好人,也重权好利,可比起豫国公所做之事他却已经算得上是绝世好人。
要是放在往日他自然不愿意招惹豫国公,可之前因为黄颉之事已经结仇,豫国公没少暗中害他,如今他更是知道豫国公没了将来,又何必给他留脸面。
梁德逑半点不惧豫国公,只冷声说道:“笑话,这里是刑部,不是你豫国公府。”
“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你,本官今日是代陛下审你,你如今不过是通敌叛国勾结北狄的罪人,又何来不跪之权。”
“来人,让他跪下!”
站在身后的衙差瞬间上前,一人按住豫国公的肩膀,一人朝着他腿腕上就是一脚,原本立于堂前的豫国公吃痛之下,被生生按着跪了下去。
“梁德逑!”
豫国公抬眼怒视,“你敢折辱老夫?!”
“本官不过是按律行事。”
梁德逑只冷漠说了一句,就一敲惊堂木,扭头看向芮麟:“芮麟,月余之前你敲登闻鼓,状告豫国公方玮庸谋害你父之事,陛下已经移交刑部今日堂审。”
“你将所告之事当堂重述一次,不得有所隐瞒。”
“是,大人。”
芮麟跪于堂前,那好看至极的脸上满是肃色,当着众人之面说道:
“我叫芮麟,乃是前都转运使芮攀之子,我父亲芮攀得陛下看重,得管督察漕运和各地盐铁之物转运之事。”
“我父亲为官清廉,也深感皇恩一日不敢怠慢,于府衙之事从不懈怠,却不想那漕司上下勾结,内里早已腐烂至极。”
“有人想拉我父亲与他们同流合污,我父亲不愿,便成为他们眼中钉肉中刺。”
他眸色微红,声音也泛哑起来,
“一年多以前,我在亭山书院进学之时,突然收到我父亲传来书信,信中父亲言辞惊惧,提及他查到漕司上下与朝中重臣勾结,走私漕运贪污受贿的证据。”
“他说他身侧已现杀机,唯恐被人所害,父亲将他收集的证据连带书信一并送来书院。”
“我接信之后不过数日,我父亲便突然自缢于府中,更留下所谓告罪血书,言及他贪赃枉法之事,不待我赶回家中,我父亲便已被朝中定罪,芮家上下更是被遣流放。”
芮麟像是想起其父之死,眼中通红:
“我父亲是被人所害,贪污之名更是被人冤枉,而害他之人便是当朝豫国公方玮庸,我父留下书信之物皆可为证。”
“豫国公早前数次想要收买我父亲都被他拒绝,更数次暗示我父亲于漕运之事上放宽界度,也被我父亲视而不见。”
“他拉拢我父亲不成,便狠下杀手,更想将我芮家赶尽杀绝。”
梁德逑听着芮麟说完之后,方才开口:“你既有证据在手,为何这么长时间不曾入京上告?”
“我怎能不想上告?若是能替我父亲平反,我就是拼了性命也在所不辞。”
芮麟面露苦笑,红着眼睛可怜说道,
“可他是当朝国公,权倾朝野,且我父亲被害之后,他便一直派人追杀芮家之人,就连亭山书院也未曾放过。”
“我这一年多间几次险死还生,若非芮家家仆拼死相救,我又早早察觉不对逃离书院,恐怕早就死在豫国公府的人手上。”
“我曾几次试图上京,可每次还没靠近京城就被人发现,这次若非得知漕司之事暴露,豫国公下狱,京中已无阻拦,我怕是也没命能够踏足京城,去敲那登闻鼓。”
“梁大人,我一平头百姓,怎能与权贵抗衡?”
芮麟本就长得极好,杏眼钝圆,容貌无辜,看着比之年岁还要稚气一些。
他笑起来时极为讨人喜欢,而想要取信于人时,也很容易便能让人心生好感,更遑论他此时微垂着眼,脸色苍白轻抿着嘴唇,红着眼睛像极了惶惶不安的小兔子。
那满是苦涩地说着被人追杀逃命的艰辛,让得堂前围观之人都是心生同情。
平民和权贵,向来都是矛盾所在,芮麟将自己划到了平头百姓这一边,顿时便让得所有人都对仗势欺人的豫国公心生恶感。
“这豫国公实在可恶!”
“就是,人家不与他同流合污,就杀人灭口,还想将人孩子也赶尽杀绝,这种人当真该死。”
堂外骂声阵阵。
豫国公则是目眦欲裂:“你这小儿,老夫何时命人杀你!”
他是让人解决了芮攀,也让人定了芮家的罪将其满门发配,可却不知道芮攀还有义子在亭山书院。
他要是早知道芮家还有这么一个人,当初就会斩草除根将人弄死,又怎会让他活到现在,还让他拿着芮攀留下的所谓证据,将他逼到如此地步?
芮麟闻言看着他:“你当然不认,就像是你害死我父亲,伪造血书冤害于他一样,像你这种心狠歹毒之人,又怎会承认自己所做恶事。”
“我这么长时间险死还生,就是要将你这恶人绳之于法,否则对不起我枉死的父亲,对不起被你所害之人!”
“你……”
明明是信口雌黄,可所有人都信了眼前小儿之话。
向来巧舌如簧的豫国公这一刻竟体会到百口莫辩之感。
“砰!”
梁德逑重重一敲惊堂木,厉声道:“本官审案,未曾询问你之前谁允你开口?”
命人按住豫国公后,他便冷道,
“若再有下次,休怪本官命人掌嘴。”
豫国公被重重按在地上,怒声道:“梁德逑,此人分明是被人收买故意诬陷老夫,芮家根本就无此人,你不明黑白,任其大放厥词污蔑老夫,你就不怕陛下摘了你顶上乌纱!”
“本官的乌纱用不着你来操心,不过你既没谋害芮攀,未曾命人灭口,又怎知芮家上下都有谁人?”梁德逑一针见血。
豫国公瞳孔猛缩:“老夫与芮攀有旧……”
梁德逑冷然:“当初芮攀获罪之时,可是国公爷一意力挺定了芮家上下之罪,更是你亲自下令将芮家流放漠北,那时怎不见国公爷说你与芮家有旧?”
豫国公被堵得脸色灰白,还没开口反驳,就被梁德逑命人拿下,
“当堂喧哗,辱及本官,扰乱审案,来人,掌嘴!”
“你敢……”
“本官代陛下审案,有何不敢。”
梁德逑早厌恶豫国公至极,冷声道,
“掌嘴!”
衙中之人都是愣了一下,面对豫国公时,却无人敢于上前,就在这时,原本站于一旁的衙差突然走到豫国公身前,抬手就朝着他脸上就是几巴掌。
随即豫国公被直接按在了地上,那张脸都被压得变了形。
“你……”
豫国公满是狠色地抬头看着梁德逑,却见上方那老狐狸不为所动,而周围之人看到豫国公惨状时,都是不由脸色微变,这梁大人是打算得罪死了豫国公。
豫国公今日若不定罪,怕会跟梁家不死不休。
霍柔见到豫国公惨状,冷哼一声道:“该!”
萧云鑫也是目光微暗,他萧家上下的命,那数万将士的枉死,如今只不过是讨点利息而已,若非是知道接下来还有好戏。
他只恨不得能将豫国公拆骨去肉,一刀一刀地活剐了他。
苏锦沅却是微带诧异的看了眼堂上的梁德逑,这位中书令向来老奸巨猾,为人也是圆滑至极,哪怕这段时间他跟豫国公生了嫌隙,如今也豫国公落魄。
照他以前性情,也不该这般不留情面,当堂掌嘴。
苏锦沅微眯着眼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没开口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梁德逑和堂上众人。
梁德逑命人掌嘴之后,敲了惊堂木压下了堂前哗然,这才扭头朝着温思晴等人问话。
温思晴恨极了豫国公,毫不犹豫就将豫国公和她父亲温志虎多年勾结,贪污漕运巨利,威逼利诱江南官员与其合谋之事通通都说了出来。
她脸上消瘦很多,跪在原地泣血道:
“我父亲当年被他设计,一脚踩进贪腐漩涡难以脱身,这些年他早已后悔,可却被豫国公捏住把柄不得不为虎作伥。”
“光漕运之上,这十数年间贪得银钱便数之不尽。”
“其中六成用于打点漕司上下,由漕司官员和运军分得,剩下之中两成疏通各地关系,收买江南官员,另外两成则是入了豫国公之手,成为他立足朝堂,排除异己,替他自己铺平朝中之路的踏脚石。”
“光是豫国公经手之数,就足有千万。”
“哗——”
人群之中瞬间哗然,满是震惊的看着堂上豫国公,而旁观薄膺等人,听到温思晴的话后也都是忍不住变色。
哪怕早知道漕运贪腐严重,这些年落于豫国公之手钱财不少,可他们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要知道去岁临川和西北赈灾之时,拢共也不到两百万两。
“千万啊,那是多少,我们一家四口二两银子就能富足一月。”
“我整年辛苦,也不过落得十余两银钱,够糊口而已……”
普通百姓之家,二两银钱便能富足一月,寻常人家一整年下来也未必能落下几两碎银子。
千万之数……
在场这些人几乎不敢去想,怕是垒成银山都没这么多银子。
梁德逑也是惊住,敲着惊堂木压下外间沸腾,沉声道:“继续说!”
温思晴眼睛通红,恨恨看着豫国公:
“我父亲被豫国公钳制,多年替他走私漕运谋取钱财,对他忠心耿耿,这次更是冒险替他走运宿铁。”
“豫国公跟狄人勾结,贩卖朝中禁物,我父亲不愿做此通敌叛国之事,他便拿着府中之人威胁。”
“父亲无奈之下只能答应,可谁料宿铁途径仙阳却出了问题,豫国公贪心不足,想要私吞所有宿铁所得利益,不愿将这批东西得来的钱财分于旁人,竟是命府中暗卫冒充贼人。”
“他强夺宿铁,害死我父亲,又将此事嫁祸给刚好在南地的谢大人。”
“那一夜若非谢大人相救,我和妹妹恐怕也死在了豫国公派去仙阳的那些暗卫手中,我父亲恨极豫国公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临死之前将他与豫国公这么多年走私漕运,谋害朝臣,勾结朝中之人贪腐的证据全数交给了我。”
“豫国公他该死!!”
豫国公听着温思晴满是恨意的说着与他有关之事,听着周围那些喧闹之言,只觉得心头泣血。
他赤红着眼想骂温思晴是蠢货,想说他从未曾下令杀过温志虎……
那仙阳之事分明是谢云宴布局,宿铁被劫也分明是谢云宴挑拨离间,故意陷害,是他几番设局,才让得温志虎被人所杀。
他从未下令让人杀过温志虎,更未曾让人劫过那批宿铁。
他们都被谢云宴给骗了!
可豫国公此时被人压在地上,稍有动弹之时,便有人上前按着他肩膀,而之前那衙差压着他时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在他后颈之上按了一下,竟是让他口不能言。
豫国公瞪大了眼想要说话之时,却半丝声音都发不出。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温思晴带着谭金和崔林,将温志虎这些年留下所有证据全数交于梁德逑手上,而那桩桩件件皆是能将他置于死地。
为什么会这样?
是谁想要害他……
豫国公张大了嘴,想说话时就被人狠狠压着。
若是能叫他开口,他能推脱温家之事,能反口告温志虎嫁祸之言。
他早就知道谢云宴在仙阳所做之事,也已经想好能如何服温思晴当堂改口,只要让她知道谢云宴所做的那些,知道是谢云宴一手害死了温志虎。
她必定会反咬谢云宴一口,到时他便能拖延时间,让得今日堂审变成一场无头公案。
豫国公上堂之前哪怕心有惶惶,却也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他甚至还有陛下,只要有陛下护着他,他就绝不会死……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竟是有人对他下了暗手。
被按在地上时,听着梁德逑审问温思晴,听着那些人一字一句说着他这些年所犯之罪,听着哪一桩桩罪证落实。
豫国公神色狰狞的张着嘴,想要挣扎却被死死按住,整张脸贴在地上半个字都说不出。
所有人都被堂上那些人的话所吸引,根本没人留意到豫国公的异常。
苏锦沅被召入堂前作证之时,几乎已经能够定了豫国公之罪,而她带上来的那几个北狄之人,更是让得堂外所有百姓都满脸愤慨。
“这几名北狄之人是在仙阳城外被人擒获,他们也已经招供,的确是前往仙阳接收温志虎所运宿铁,且他们身上早有豫国公府替他们做好的通关文牒。”
“待到将宿铁拿到手之后,他们便以行商为名,光明正大的将那批宿铁运出关外,届时将其融入兵器盔甲之中,变成战场利器,散入北狄军中。”
“来年北狄南下攻城之时,那些刀剑盔甲便会成为我大晋将士,边关百姓的索命符。”
苏锦沅的话让得所有人都群情愤慨,贪污受贿也就算了,谋害朝臣,那温志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了也是活该,可是贩卖宿铁、勾结北狄,却是踩着所有人的底线,
这些年大晋和北狄战事不断,每一次北狄南下,边境之地便有无数百姓丧生,不知道多少将士死在含山关外,拿着血肉之躯才护住边境安宁。
晋朝百姓就没有不恨北狄之人的,他们虽然有好些不懂得宿铁是什么,可光是苏锦沅所说就能知道。
那些宿铁送去北狄之后,要的是他们大晋百姓和将士的性命!!
“杀了他!”
“杀了他!!”
“豫国公该死,方家该死!!杀了他!!”
群情愤涌之时,无数人红着眼看着豫国公满是憎恶之色,堂内这些话传了出去之后,整个刑部外面也传来此起彼伏要求严惩豫国公的声音。
豫国公终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