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孽子(1 / 1)

萧斌口中的大郎就是当年在边地所娶的氐人女子所生的长子,边境就是六镇,六镇之前过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草原就是柔然,留在六镇的都是镇户,那些镇户原本都是由鲜卑几大部落里迁徙过来的人,位置不低,萧斌一个汉人当年在那里求生活十分不易,娶了一个氐女之后,原本打算好好过日子,谁知道天降大喜,他被没入宫为婢的姊姊竟然成了皇后,他也从一个低微的小兵一跃成了国戚。

但是他的大幸却未必是原配的大幸。

萧妙音年纪小,照顾她的乳母和仆妇都觉得孩子小不懂事,听了甚么话也不会说,放心的在她面前嚼舌头,全然不知道这个是个开了挂的,她们说得那个小娃娃都听得懂。

她听说当年那个原配夫人死的不明不白,说是从宫中回来之后过了半月就死了,进宫之前人还是好好的,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而且,就在原配夫人去了不到半年,萧斌连妻丧还没守完一半,萧皇后就促成了博陵长公主和萧斌的婚事,之后那位原配所出的大郎也得了个怪里怪气的名字,佻。

何为佻?

从形来看,从人,从兆,兆意为远,合起来就是边鄙之人,《诗》里的小雅就有一句“视民不佻”,就不是这个好名字。

燕王府和博陵长公主府分开来的,隔的可不近,再加上萧家就是个暴发户,也没有世家里头那么多的规矩,仆妇们私下更是说主家的长短。

她听说,这个名字还是长公主给起的,就是长公主看这个真正的嫡长子不顺眼。

过了两年,博陵长公主产下一子,萧皇后和天子喜爱非常,干脆指定这个孩子为世子。萧佻这下子在王府中彻底的地位尴尬起来了。

要是不是嫡子吧,他母亲地的的确确曾经受封过侯夫人,但世子位置就是被长公主所出的萧拓给夺了去。

那会年纪小不懂事,长大之后明白自己尴尬处境,加上到了青春叛逆期,萧佻不好好读书放浪形骸,学南朝士人服用五石散,披散头发穿着木屐到处飞奔。

萧妙音哪怕没亲眼看过,但只靠那些仆妇的描述她就能脑补出来一个无依无靠只能日日放荡的中二少年了。

“郎主。”常氏一下子就将自己的脸色给抹了,为人妾侍,不能心里想什么就露什么给人看。

萧斌骂自家儿子,她这个阿姨就不能跟着一起,不然就成居心叵测了,“大郎现在只是不懂事,等到大了就好了。”

“大了就好了?”萧斌眉眼间全是讥诮,“若是他有阿妙的一半,我都不说他,可是看看他是个甚么样,啊?”

萧妙音瞧着萧斌破口大骂长子,和常氏一道闭紧了嘴巴什么都不说。

“别人儿子十三岁知道要好好读书,至少也会武,敢到军中谋一份事做,可是那个孽畜!”说到这里萧斌脸涨得通红,萧妙音都能看到他额头爆出的青筋。

这位大哥竟然有如此的威力吗?竟然把平日自持养生不轻易动怒的萧斌给气成这样了!萧妙音瞧着目瞪口呆。

“在宫中做羽林郎有何不好?他竟然说不想与高车蛮人相处!别人十三四岁能够成家知道要做出事业了,他呢,他知道甚!”

当年萧佻生母死的不明不白,他不敢深究,后来尚公主,那会的萧斌还是一个田舍郎,乍然富贵又尚公主,自然是不敢和公主对着干,公主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是后来姊姊做了皇太后,萧氏权势一飞冲天之后,他才疏远了长公主,随着自己的心意。

他自觉亏待了长子,世子的位置是不能变动的,但是凭借太傅的身份还有太皇太后的权势,为长子谋一份富贵宁馨的前途还是能做到,结果长子简直就是变着法来气他。

羽林郎可不是谁都能去做的,出身必定清贵,要不是年纪不合适,他还想弄到皇太子身边做伴读去。

谁知道长子开口就和他来一句不想和蛮夷相处,根本是想要气死他!有高车羽林郎没错,但是他让长子去的地方,会和高车羽林郎有什么关系么!

常氏看着萧斌暴怒的模样,不敢再劝。父子俩的事,她一个妾侍说多了有什么好处?劝得好了别人会说父子天伦,劝得不好,外人还指不定会传成甚么样。

萧妙音见着常氏都不说话了,室内静谧的只能听见萧斌暴怒的喘息,她想想要不要自己卖个萌缓和一下。

结果她扭动了一下胖胖的小身子正要撒娇,这会外面一个家人急急忙忙跑进来,“郎主!”

“怎么了?”萧斌见着那个家人满脸焦急的样子,立即眉头蹙的更深。

“大郎君,大郎君他……”家人身上颤颤巍巍连话都说不流利。

“那孽畜怎么了?”这会萧斌的气还没完全消掉,听到家人这样子更加不喜。

“大郎君在跳踩飞绳……”

家人这话才一出口,萧斌呼的一下从床上下来,只穿着锦袜就站在地衣上。

“那个孽畜!”萧斌骂了一声,光着脚就这么奔出去了,家人连滚带爬起来,赶紧去服侍郎主穿履。

萧妙音听见这位大哥真的又在犯二,抬头看了看常氏。

“好好呆着,哪儿都不准去。”常氏出身低微却能攥住萧斌的宠爱这么久,绝对不是只靠着一张脸和身段。

“哦……”萧妙音应了一声,无精打采的垂下头。

那边已闹成了一锅粥,之间屋舍飞檐之间,有一套有成人拇指粗细的粗绳系在期间,一个白衣少年,长发披散,哈哈大笑赤脚踩在绳索之上,奔走如飞。

“大郎君,大郎君!”服侍萧佻的家人在下面看着,个个哭丧着脸,都要哭出来了。这位郎君自从十二岁之后脾性变的十分古怪,要是郎主怪罪到他们头上,那真的。

萧佻面容俊秀,那一份来自母亲的氐人血统让他五官比平常汉人要立体些许。他放肆大笑,身上衣袍宽大有南朝名士之风。

他的脚踩在粗绳上,身子竟然稳当当的,一路奔走身轻如燕。

“孽畜!你又在做甚么!”突然绳索下爆出一声怒喝。

萧佻不慌不忙,完全不搭理那声怒喝,一直到从这头跑到那边的屋子的屋瓦上,才嘴角含着一抹嘲讽的笑慢慢蹲下来。

“阿爷。”

萧斌一进院子就见到长子散发白衣如同一个伶人一般耍杂技,胸中气血翻腾,险些一口血吐出来。

“你还知道我这个阿爷?!”萧斌今日的好心情被长子毁了个干净,他的手指从袖中生出来颤巍巍的指着面前打扮奇特的萧佻。

“你穿成这样是做甚么?我还没死呢!”

白色不是想穿就穿,而且在此时还带着不好的意思。只有家中有白事,才会穿的一身白。

“阿爷不知道么,南朝的名士都是这样的。”萧佻不紧不慢的说道,此刻他蹲站屋顶上半点下来向父亲请罪的意思都没有。

“你!”萧斌被儿子这句话彻底哽住,“你个孽畜,真是要气死我不罢休……”

“阿爷,”萧佻嘴角挑起一抹笑,“儿若是孽畜,那么生下孽畜的阿爷又是甚么?”

“你?!”萧斌气的浑身发抖,他抄起自己的拐杖,指向屋子上的长子,“你个不肖子给我下来!”

萧斌怒极之中还是记着给长子留情的,若是开口骂不孝子,被人传出去恐怕长子的名声也就没了,别说入仕,就是学做南朝名士那也没了资格。

南朝那些名士就算再放荡不羁,见过几个有不孝的名声吗?平城里虽然是鲜卑人多,但汉人不少,汉人世家更不少。

“呵。”萧佻面对父亲的怒气,不像其他儿子那样战战兢兢跪在父亲面前求饶。而是从屋瓦上起来,张开双臂,他身上衣袍原本就宽大,照着南朝那些袍服做的,他赤脚站在绳索上,双臂展开,脚下平稳,袍袖翻飞间如同一只大鸟。

“念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亲。惟方今之疏绝,若惊风之吹尘。”萧佻双足站在绳索之上他慨然高歌,披散下来的长发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起。

萧斌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萧佻念的是曹丕的《出妇赋》!

萧斌气的伸手捂住胸口,看着好似随时要倒下去。

“郎主!”家人连忙上前。

“把那个孽畜给我打下来!”

家人们得了命令,拿着长长的竹篙就去了,但是面对萧佻没有一个人敢真的出手将人给捅下来。

到最后还是萧佻自己玩累了,才从屋子上一跃而下。吓得一群人连连惊呼。

“走吧,我知道你们等很久了。”萧佻稳稳落在地上,看着身前一圈的家人眼露不屑。

人待到萧斌面前,萧斌怒不可遏,也不管什么了,抄起拐杖就往萧斌身上打。

杖杖都打在萧佻的臀背之间,萧佻再疼都不出声求饶,只闷哼几声。

“我到底是做了甚么孽!”打的累了,萧斌不见儿子求饶,也不见儿子认错,干脆将手里的拐杖扔到一旁,家人见状赶紧给他加了一个胡床。

萧斌垂足坐在胡床上,此刻萧佻的背部已经隐隐透出血迹。

“你知道错么?单奴?”看着长子倔强的脸,他想起原配妻子,心里一软,放缓了语气问道。

“儿不知错在何处,阿爷。”萧佻受了这十几下,不但没有反省,反而抬头笑得桀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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