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太皇太后对宗主督护制进行改革,撤原来的宗主,实行秦汉以来的里长制度。虽然只是那些田头的事,看起来事情不大,但是事关重要。萧妙音坐在殿内,瞧着李平拿朝堂上的事问萧家那两个郎君。心里面一个劲的咂舌。她这半年来学的几乎是儒家经典,那时事来问,还是头一回。她看向萧吉和萧闵,这两孩子的年纪也只是比小皇帝小那么一点点,并不是很多。此时两个人涨红了脸,支吾了半日才抖抖索索说出一两句来。李平看着这这对兄弟,脸色铁青。他让人拿来一只戒尺放在手中。萧吉和萧闵一瞧,都要哭出来了,话说的更加结巴。李平面上阴沉如水。最后:两兄弟中调皮任性一些的萧闵瞧着他的脸色,知道今日说不定在姑母那里少不了一顿板子,心有不甘之下,嘴硬道,“尚书拿这些事来问儿,可是尚书从来没有和儿说过这些。”李平的脸顿时铁青!萧妙音不忍直视,连上首的拓跋演都有些不忍。“……”李平转过身,不去看那两兄弟,可是萧妙音看得清楚明白,他额角都蹦出青筋来了。“三娘子,你说吧。”李平强忍住将那对双胞胎打一顿的冲动,朝着萧妙音道。萧妙音点点头,“我朝建立之初,遵循鲜卑旧制……”她并不是傻兮兮的说读什么就读什么,书只是学来备用的,外面的消息才是最重要。“以除旧弊,减去农人赋税,朝廷也能多出许多进项了。”萧妙音不会文绉绉的说话,不过她之前想把秦汉三长说到,点出其中的好处,再说明白如今的宗主督护制如何的不符如今的需要。王府中有不少人都是家境贫困过不下去,才被爷娘卖掉的,燕王府规矩乱,萧妙音年纪小那会没少缠着身边那些人给她说田头的事,图个新鲜。宗主的那些所做作为自然也是听了个满耳朵。其实宗主制度最大弊端就是,私自克扣上缴的钱粮,赋税少了,自然是不好。“三娘子可曾听陛下说起过?”李平听这么一个八岁的小娘子说起这些事来,其中条理还算清晰,知道首先说三长制是什么。他不禁想是不是从天子那里听到过什么,毕竟小儿女青梅弄竹马之事,他也有所耳闻。“没有。陛下从未和儿说过。”萧妙音摇摇头,拓跋演是真的没有和她说过那些,他和她在一起,更多的是喜欢和她说话下棋,要不然就是一起说故事。“……那三娘子如何得知的?”李平沉吟一会问道。“尚书不是让儿读史记的货殖列传么?”萧妙音满脸奇怪的看着李平,“里面也说到了呀。”货殖列传里面,农商等事几乎都提到了。而且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哪怕时代不同了,可是有些事上多少都有那么点相似之处。“……”李平嘴角总算是有了些笑意。而后看向两兄弟的时候,越发的恨铁不成钢。书读了是拿来用,而不是读了烂在肚子里面。不用,读了也白读。“前人往事,哪怕在今日也能看到不少,先辈的经验是能拿来用的。”李平这话似是说给拓跋演听,好像也是在训导那对双胞胎兄弟。“受教了。”上首的拓跋演说道。“……”李平对拓跋演一礼。今日的功课仍然是史书,萧妙音发现李平比起经典更爱让他们学史书,史记春秋已经是来来去去念了好几遍了,不过李平是想要他们将书读透。下学之时,李平没有走,萧家兄弟已经被东宫派来的中官接走了,李平瞧着萧妙音站在那里看着宫人收拾笔墨,他走过去,“三娘子不似常人。”要不是清楚知道这孩子是萧家人,恐怕他还会以为是哪家士族娘子。“尚书何出此言?”萧妙音站在那里,双手拢在袖中,是最乖巧不过的模样。“三娘子可知留在昭阳殿,日后会如何?”李平问道。“知道。”萧妙音回答,都做的这么明显了,要是还不知道,那就真的是傻子了。“那么三娘子……”“尚书,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八岁的小女孩儿抬着头,面上是和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况且在宫中生存,皮相之事能依靠多久?”“你……”李平吃惊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竟然能说出这么句话来。萧三娘垂下头,双手拢在袖中对李平又是一礼,“儿退下了。”“……”李平双手拢在袖中回礼,看着她被女官牵着绕过锦绣帷帐,心中感叹。萧妙音被领到拓跋演那里,拓跋演今日很兴奋,因为李平肯拿这事和他说,而不是在朝堂上。见到萧妙音来,他笑得更加欢快,“三娘今日说的不错。”即使有所不足,但是对于一个小娘子来说,能够说到那个样子,已经是很不错了。“嗯?”萧妙音想起今日说的那些话,“只是口上说说罢了,如果真的要儿来做,恐怕是要糟糕。”她这个勉强算得上是在答面试,可是真的要她来做实事,恐怕不太成。“这又有甚么?”拓跋演和她相处久了,知道她不太爱往东宫那边去,又喜欢亲近她,说话的时候都难免亲昵几分,“人各有长处,只要让这方面的人来做就是了,事事躬亲,并非上位者所为。”“陛下这是在说蜀汉丞相么?”萧妙音抬头。拓跋演一惊,“你知道?”蜀汉离这会还不远,也就是因为近,也许不会有那么多人知道。贵远贱近无论古今都一样。“儿当然知道。”萧妙音已经是哭笑不得了,她真的不是文盲啊!拓跋演回想起宫中公主们对那些书卷爱答不理的态度,“你知道,宫中许多人都不知道。”他让萧妙音坐到身边来,“这世上有许多事,你知道,别人不知道,那么就是你厉害。当然你的位置不同,看到的风景也不一样。”萧妙音听到小皇帝说了这么多,想起他平日沉默的模样,想着这小少年好歹是露出些许本性来。她听到小皇帝说她日后的位置不同,心中噗通一下。“儿的位置?”她看着拓跋演,用那种被惊吓到了的眼神,就算小皇帝真的喜欢她,也打算等她长大后,将她怎么样,可是一旦事情还没有着落,就不能当着人面露出得意的神情。“你说呢?”拓跋演不答反问,将皮球踢给了她。萧妙音心里大叫狡猾,她看见拓跋演垂下来的辫子,鲜卑人的辫子造型百出,也不像清朝的老鼠尾巴,头发不剃,各种辫子头,拓跋演今日的是个蜈蚣辫,哪怕他是个面目清秀的小男孩,梳着蜈蚣辫还是有些奇怪,她忍住扯他辫子的冲动。“儿的位置高不高不知道,但是陛下一定是高高的。”萧妙音答道。“那是一定。”拓跋演一哂,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面上的笑越发自信。萧妙音松口气。东宫里,宫殿中铜灯上灯苗飘曳。太皇太后沐浴之后身着一袭薄袍,坐在床上。身后一名宫人手持马蹄梳仔细的给太皇太后梳发。“哦?大郎说过,他的位置会高高的?”太皇太后放下手里的竹简,看着面前的中常侍说道。殿中灯火辉煌,哪怕是夜晚都亮如白昼,灯光落进太皇太后眼里,凝成两簇幽冷的光。中常侍抬头一看,望见太皇太后眼里的冷光,心中一凉垂下头来。自从先帝一事之后,东宫行事越发多疑,西宫的一举一动都不放过。中常侍知道东宫这是起了猜疑的心思了。不过回想起他回禀的话,是三娘子说陛下位置会高高的,陛下应了一声而已。中常侍是去了势的中官,中官在宫中行事,尤其是到了他这个位置的,说话不会说死了,何况中常侍心中也清楚,如今虽然是太皇太后当家做主,可是太皇太后终究会有一日先陛下而去。到时候皇帝就会名正言顺的掌权。将西宫得罪死了根本一点好处都没有。“陛下?”中常侍瞧着太皇太后靠在凭几上,双目微阖似乎入睡了一半。宫人们将冒着氤氲熏香的香炉放置在太皇太后的湿发下。“大郎今年多少岁了?”就在中常侍以为太皇太后已经睡着的时候,突然床上的太皇太后开口说话了。“回禀太皇太后,陛下虚岁十二了。”中常侍被太皇太后突然的那一句吓得低下头。“过的可真快啊,”太皇太后手臂支着额头,嘴角一勾,“当年他抱到我这儿来的时候还不过是个吃奶的娃娃,如今这一眨眼,都已经十二了。”太皇太后缓缓睁开眼,眼中半点笑容都没有。众所周知,太皇太后能够从先帝那一代掌权至今,靠的是抚养幼主长大,和幼主年幼不能处置朝政的便利。一旦天子长成,那么太皇太后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临朝称制。中常侍服侍太皇太后多年,哪里听不出来这看似平常话语下的涌动?立即屏住了气息不多说一句话。“大郎和他阿爷……”太皇太后想起那个从来没有消停过的养子,心中冷笑连连。先帝生母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而且还是个南朝美女,当初作为罪臣家眷入宫为婢之时,恰巧被城楼上的宣帝给见到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甚至等不及到夜晚,在库房中就和那个南朝美人成就了好事。当时还是萧贵人的太皇太后对那个女子就从未有过多少善意,抢了她的夫君,还指望她能有都少好意,等到封了皇后直接接着子贵母死的名头,阳谋的让那位生母去死。任凭谁都挑不出她的毛病,甚至赐死的招数还是宣帝所下。她养大了情敌的儿子,结果那性子也真的和当初那个罪妇一模一样,从来都没有消停过。既然这么想着要她去死,那么她干脆就成全了他,让他和自己的生母到黄泉底下相聚。养母如何,养育之恩又如何?她辛辛苦将人养到那么大,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为了权力要和她对抗?她若是再信此事,那么便是活该了。太皇太后闭上眼,这次是真的睡着了,半晌都没有出声。三日一朝会,今日正好是朝会之时,皇帝和太皇太后坐在两仪殿中,接受臣工们的朝拜。汉化改革,是从太皇太后这里正式开始,之前几代先帝多少都有类似的举动,但是都是小打小闹,并没有在朝堂上正式提出来,而这次又是制定大臣俸禄之事,其中多寡又和国库有关系,实在是有许多事要详细商议。之前国朝中大臣无论官职如何,统统都没有俸禄,若是家中有田地奴婢的还好,若是没有的,尤其那些城门小吏受贿成风。此弊端十分明显,北朝的看似比南朝强大,实则四周强敌环绕,南朝富庶,北朝却因为风气败坏,行商之事没有南朝那么多。收上来的赋税自然也没那么丰厚。不管打仗还是别的事,样样都要钱,平民负担过重,若是贸然加重赋税,必定会引发出第二个陈胜吴广出来,到时候不等北方的蠕蠕和南朝两边夹击,北朝就能自己里面先垮掉,所以汉化改革势在必行。朝堂上对实行俸禄制,鲜卑勋贵中反对的并不厉害,如今朝堂上受重用的不是汉人就是精通汉学的鲜卑贵族。至于只晓得喊打喊杀的,几乎被排除在权力之外。太皇太后性情可不温顺,杀字诀让多少大臣心惊胆寒。太皇太后听完汉臣关于执行三长制的回禀,她看向前面坐着的小皇帝。她这一辈子都走不到那个位置,只能在珠帘后。扶在凭几上的手忍不住收紧,但她的话语一如平常那般沉稳。“天子对此事如何看?”太皇太后问道。李平等着待会和太皇太后将此事好好商议一次,听到太皇太后问天子的那么一句,也并没有放在心里。朝会上,每隔那么几次太皇太后就会问皇帝的看法。但是在李平看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当初天子年幼,直接是东宫全权处置。如今天子都虚岁十二了,自然不能像往昔那般,好歹面上也会问上那么一句。鲜卑虚岁十二的男孩已经不能够当做小儿看待了。“此事全听大母处置。”御床上的天子说道。这也是天子说惯了的。但是太皇太后却不像往常那般。“天子日后要处置朝政,怎么能够事事都听我这个老妇的话?”帘子后传来的声音很明显已经有几分不悦。“大母,儿年幼,此事重大,应当由大母和诸公商定。”拓跋演不知今日为何太皇太后会和往常不一样。“陛下直说便是。”太皇太后道。拓跋演再三推辞,见到实在推不了,才带着些许困惑说出自己的见解。朝堂之上只能听到皇帝说话的声音,李平听了拓跋演的话,心中都暗暗点头。拓跋演说完之后,珠帘之后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太皇太后的话,“陛下此言有高祖之风。”拓跋演垂下头来,“儿不敢。”鲜卑饱受母氏公社的影响,尊母之风盛行,太皇太后养大了两个皇帝,经历三朝,威信甚重,在这位祖母面前,拓跋演不敢有任何不满。朝堂上的大臣们,几乎全盯着太傅萧斌看了。萧斌其人并没有多少过人的才能,能够有这么高的位置,完全是因为有个好姐姐。但他终究是外戚,是太皇太后一族。太皇太后当年和先帝相争之事才过去了十年不到,朝中许多人对此事记忆犹新。见着太皇太后头一次当着诸位臣子的面夸赞天子,下意识的全都看着太傅。萧斌被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何全都要盯着他看。好不容易等到退朝,萧斌连忙摆出一副诸事和己无关的脸,脚下加快步子。和太皇太后商议要事的都是其他才能出众的汉臣,萧斌才能比不上别人,只是占着个位置,下朝之后也没有受到东宫宣召,他直接到了宫门处坐上犊车,就往家里去。到了家中,萧斌就问起长子的事来,“大郎呢?”眼瞧着萧佻的年纪是一年大过一年,萧斌都打算着给他看新妇了。照着姐姐的意思,家中的侄子依然还要和皇家联姻。或许是和拓跋皇室靠的太近,萧斌心里对尚公主并不热衷,他自己就尚公主,结果夫妻两个相敬如冰,皇家公主的性子还有学识,除去那一层身份,真心和普通鲜卑贵女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他更想给大儿子聘个世家女,嫡庶无所谓,世家的女郎休养见识总要好上许多。萧斌想要和萧佻好好谈上一次,毕竟都要娶妇了,还是白身根本就看不过去。就算女郎家里看在他的面子上愿意,那也要萧佻自己像个样才行。结果家人答道,“大郎君今日一早出门了。”“出门了?”萧斌转过头来奇道,这小子该别是又出门给他服药散发疯去了吧?!一辆犊车停在郭家门口,前段时间郭家出了个休妻再娶的事。新妇无过而被休,这下两家从亲家变仇家,光是高家主母带人上门为女儿讨公道就闹了几次,更别说其中还有高氏族人来拍门的。女郎们和姐妹一体同心,如今女儿被人指着鼻子指责,这让其他小娘子如何指出?自然是要上门分个清楚黑白,随便一盆黑水再泼回去。休妻和和离不同,和离大家分清楚妻子该得的,写一封放妻书,支付足够妻子生活三年的财物,好聚好散。休妻就一定要说出妻子犯了什么过错,有几分将妻子脸皮扒下来丢在地上往死里踩的味道。如此不得罪人才怪了!高家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士族之间过招,虽然不同于田舍妇人那样厮打,但都是要命的东西。高家人拿出当初女儿的嫁妆单子,一笔一笔对照收回嫁妆,这几日外面已经流传出郭家竟然动用新妇嫁妆这样的丑闻出来。动用新妇嫁妆,这事的确有,但一旦被传出去,全家都要被打上印子。“萧大,你这个真的有用?”高季明和萧佻坐在同一辆犊车上,高季明看着萧佻微微掀开车廉,朝着那边的郭家看,不禁出声问道。“你们士族,打击人都是名声上的,可是我看那个郭三比起那些无赖也差不了多少。”萧佻道。“怎么没有用?”高季明想起那个前姊夫就连连冷笑,“名声坏了,他也别想入仕了。”北朝也用魏晋的九品中正制,区别是汉人世家自从被太武帝杀了那么一大批之后,老实了不少,同样的这个九品中正制也没有给士族形成门阀那样的好处。不过名声坏成那样,入仕就别想了。士族士族,靠的就是在朝中有人,若是几代不为官,那么士族也只有中落的份了。“你不懂,那个郭三拼死休妻,真的没想过这个?”萧佻笑了声,“如今正在热头上,没个几年缓不过来,到时候他儿子都成堆了,你家外甥女都欺负成甚么样了。”“……”高季明脸色坏起来。“好了,去李家。”萧佻放下车廉,见着高季明那脸色他就笑了,“别那样子,我保证让你出气,还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