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椒园,和宗海一见面,说起近日教坊里新进了几个丽姝,都是【品花录】上名列榜首的,既能走马击球,又能唱曲说书,且琴棋书画,样样不落。因此两人一拍即合,各自骑了马,直奔珠市而来。
在宫城之外,有一座内桥,内桥之旁,绵延到秦淮河畔,皆是金陵最繁华的烟花之地,其中就以珠市为最。两人缓辔徐行,进了那道逶迤狭窄的巷子,各自下得马来,宗海说道:“有一向没来了,也不了解如今的行市了,从哪家看起呢?”
承钰可有可无地,便道:“时间尚早,一家家挨着看吧,兴许有意外之喜呢?”
宗海自无不可,两人便挨家挨户地走访起来。有的把人搭眼一瞧,骇个半死,掉了头撒腿就跑,有的粗看几眼,觉得还有几分颜色,于是坐下来,品两杯香茗,听一段戏曲,给了赏银便走出来。偶也有容颜殊丽,言语可人的,宗海便上去调笑几句,混个脸熟,也就辞出来了。一直逛到快巷尾,承钰只是摇头,连评语也懒得给了,来去只说两个字,便是“不好”。
宗海把辔头从小厮手里接过来,奇道:“方才见的那一个,已经是少见的标致了,怎么还是不入你的眼?”说着,忽的贼笑一声,揶揄道:“难道是整天对着你家那个什么‘柔妹妹’、‘软妹妹’,以致看谁都是‘不好’了?”
承钰便将眉头一皱,仿佛宗海那句话很不入耳似的。宗海自然知道承钰的脾气,也晓得自己又说话冒失了,忙把话头一转,说道:“我看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满面春风的,难道是家里又有喜事了?”
承钰闻言便是一笑,却不回答。他的小厮博山嘴快,笑嘻嘻地说道:“可不是家里有了好事?还是我们三爷的好事哩!”
宗海脚步一停,惊讶极了,也不去管承钰,只催促博山道:“什么好事?快说快说!”
博山觑着承钰的脸色,笑意不改的,便打着胆子,笑道:“这一向我们府里的老太太和夫人们都商量着,要给三爷娶亲了,定的就是大房夫人娘家甥女,在我们府里住的表姑娘。而且听夫人房里的在香姐姐说,庙里的得道高僧给我们表姑娘算过命,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少不得做个公侯夫人了!”
他这话,承钰前半段自然是或多或少的也听闻了,后半段却是闻所未闻––一边想到,怪不得傅夫人那么爽快就改了口,一面急忙将博山喝止了,因为他这话当着宗海的面说,实在是大大不妥。徐家再富贵,也不过寻常官宦人家,动辄就要做公侯,岂不是得造反了?于是拿马鞭在博山脑袋上敲了一记,骂道:“那些丫头们整日里叽叽喳喳的,又爱开玩笑,想是你听错了,也敢在世子面前穿凿附会?”
宗海笑道:“无妨无妨,博山,你继续说。”很不在意的样子。
博山哪还敢再说,把脖子一缩,咕嘟着嘴,委屈地嘀咕:“真是夫人算过的,还是个得道高僧哩!”
承钰不以为然道:“凭他什么人,不过剃了头,敲了几天木鱼,又不曾点石成金,腾云驾雾,也敢妄称得道高僧了?不过绞尽脑汁说几句吉利话,好哄得人家多布施几两银子,听的人高兴,便是日后做不得公侯夫人,难不成还回去找他去?表姑娘的命,还用他算?但凡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相貌不差的,又有几个日后过得不好的?”
博山点头如捣蒜,谄媚道:“将来做了咱们三少奶奶,那命自然更是好上加好了!”
承钰便忍不住转怒为喜,骂了句“滑头”,便翻身上马,要回家去了。在马上还没坐稳,宗海却冷不防把他袖子一拉,鼻孔翕动着,四处去张望,嘴里说道:“好像是花香,不是腊梅,倒像是牡丹,只是这个季节,怎么还有牡丹花开呢?”
承钰道:“古人有温室育花的法子,寒冬腊月里催的牡丹花开,也不稀奇。”一边走着,那花香越发盛了,两人好奇心大炽,循着香味找去,走进一个乐户人家,被家丁领着,过了穿堂,到了一个院落,见当院凿地为坎,坎上用纸糊的密不透风,凑近一看,见纸上穿了几个小孔,从孔里正好将那温室里的情景看得正着,果真见竹笆做的花床上,开着上百朵碗大的牡丹,被刚浇上去的滚水热气烘着,姹紫嫣红,云蒸霞蔚。
宗海啧啧称奇,连着对这家的主人也好奇起来。承钰因笑道:“不必看了。我知道这家主人必定生的平平无奇。”
“你怎么知道?”
“若真是美貌,何必用这些奇巧淫技来招徕客人?汉书里的召信臣就以此法催发百花,这家主人不过略读了几本书,依样画葫芦罢了。”
宗海讪笑道:“照这么的,我连汉书也没读通过,岂不是连个妓|女也不如了?”
两人说笑着,便去求见主人。那家丁却说主人正在待客,将他两个领到一间雅室里坐着。三面围墙,都用干草覆了,宗海便笑道:“怎么,这房子是树不成,冬天里还得用稻草围着,怕冻坏了?”
话尤未落,闻得丝丝缕缕的芬芳从墙缝里透出来,又被火盆催着,香气愈浓。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只是香的太过了,叫人鼻端充斥了,简直闷得透不过气来,承钰便走过去将窗扇打开一个缝,又在墙面那里敲了敲,听见“驾驾”回响,便笑道:“原来如此,这墙是中空的,又挖了气孔,里头撒了香粉香料,热气一蒸,就透出来了。这个法子还有点意思。”
那家丁替他们添了茶水,笑着说道:“这位公子猜的一点不错。不过我们用的不是香粉香料,而是花露。”
“好像是蔷薇的香。也是你们那个温室养出来的?”
“正是。也是用的古法,取金器为甑,蔷薇花蒸汽成水,屡采屡蒸,积而为香。最后用琉璃矢贮藏了,撒在衣裳上,弥久不散。”那家丁笑道,“我们家也兼卖香露,公子可要给家里夫人小姐们带上两瓶?”
承钰和宗海对视一眼,各自拍案大笑。宗海揩了笑出来的眼泪,说道:“原来还是个做双重买卖的。”
他这话说的露骨,那家丁也不动色,只陪笑等着。承钰便想了一想,心道:香露也不算什么,只是这种地方的东西,拿回家去给柔妹妹,恐怕她嫌腌臜。于是说道:“不要了。”
宗海早性急了,催促道:“快快叫你们主人出来说话!”
那家丁支支吾吾的,宗海等不得,把庆王府的牌子往桌上一拍,说道:“速去!”
家丁见状,哪敢说个不字,一溜烟地走了。
谁知等的一盏茶也喝尽了,那家丁始终不回来。宗海身为堂堂世子,何曾受过这样冷遇,那张团团的童子脸也快要变得铁青了。承钰只想息事宁人,便劝他道:“这人如此故弄玄虚,想必早已计穷了,咱们花也看了,香也闻了,也可尽兴而归了。”
宗海冷哼一声,说道:“走吧。”往桌上扔了一锭银子,两人便起身要走。才穿过走廊,经过一个锦帘低垂的屋子,却听见里头一个人高声吟道:“兴废从来固有之,尔家忒煞欠扶持。诸坟掘见黄泉骨。两观番成白地皮,宅眷皆为撑目兔,舍人总做缩头龟。”念完之后,又极尽造作地长叹一声:“想当年定国公与羌人大战西疆,血舞黄沙,何等的英雄。如今他的子孙们,却是一代不如一代,通通变作缩头乌龟了!”
承钰不听则已,一听大怒,犹自克制着,隔着帘子冷冷地问道:“这位公子,你这话可是骂我的?”
帘子“刷”的一下从里面撩开,露出赵瑟那张笑眯眯的脸来。他冲着宗海一点头,然后说道:“不错,徐三爷,我正是骂你这个大王八。”
徐三公子的大名,在金陵城中自来都是路人皆知,因此承钰见这么一个陌生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为怪。只是他毕竟少年气盛,涵养再佳,被人指着鼻子大骂王八,也早发怒了。一把搡开赵瑟,走进房内,左右一看,见又一个人,被一个妓女娇滴滴地偎着,却浓眉紧锁,满腹愁绪的,头也不曾抬一下,只是看着那杯里金黄色的酒液发呆。这个却是认识的,正是虞韶。
这几个年轻人,一个是赵瑟拉着虞韶来逛教坊,教他借酒消愁,谁知碰上承钰,便有心挑衅,一个是宗海,先有被人在这家拔了头筹,再有和虞韶赵瑟自幼便是相看两厌,承钰和虞韶两人,自是更不消说了,三言两语的,就把贵胄公子的尊贵都扔到了脑后,拳打脚踢起来。
赵瑟习武,宗海和承钰两个加起来,才勉强和他打个势均力敌,因此虞韶只在一旁观战:依他脾气,本来不轻易和人动手,只是近来心烦意乱,看见承钰被打,反而有几分快意,遂拖着步子自往那绣榻上睡觉去了。
那家丁见几个人打得不可开交,桌椅横飞,慌得要不得,急忙跑去报官。不到片刻,官服来了人,只是一瞧,一方是庆王府,一方是良王府,哪个也不好惹。冥思苦想,最后心一横,想道:索性都锁回去,再差人悄悄地往两府送个信,彼此和解了才好。于是将这动手的三个人,战战兢兢地,用一根索子,穿粽子似的串回了五城兵马司的衙门里。
唯有虞韶,在绣榻上安然无恙地睡了甜香一觉,待到睁眼,外头已经天色昏暗了。头痛欲裂地,他一翻身,正见那个女子贴着自己睡着,一张脸粉光致致,雪白的半个臂膀就横在自己脖子上,蔷薇花露的芬芳熏人欲醉,虞韶脑子“轰”的一下,慌忙往周身看了,见自己身上衣衫还算完好,总算松口气,穿上靴子就要走。结果那女子玉臂在他腰上一缠,柔声叫道:“公子。”其缠绵之意,足可令人销魂。虞韶却是一呆,周身上下都是热火躁动的,然而一颗心里却早被冯寄柔填满了,其他无论什么人,都进不来了。于是把那双浓黑的眉毛一竖,粗鲁地把她往边上一掼,便拔脚往回跑了。
当晚,徐大公子接到消息,也不敢去禀报高堂,忙叫人拿了自己牌子,去衙门里把承钰领回来了。傅夫人一看,见承钰被打的一张俊脸变作鼻青脸肿,气得又哭又骂,说道:“你真没有一日安生的!总这个样子,我整日跟寄柔说,让她看着你读书写字,她就是这么看的?”说着便叫人去请寄柔来,承钰慌忙将傅夫人后襟扯住,两眼殷殷切切地哀求道:“别跟她说。”
“原来你也知道丢人?”傅夫人咬着牙在他额头戳了一记,承钰立即捂着额头哀叫起来,傅夫人也慌了神,顾不上去责怪他,只叫人连夜去请了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开了药,敷了脸,安置他睡下了。然后自己来了书房,往徐敞书案前的凳子上一坐,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徐敞正读书读得浑然忘我,嘴上随口问道:“又叹气怎的?”
傅夫人道:“依我看,就在年内给承钰把亲事办了,反正是从咱们家娶进咱们家,也不必很费事。”
徐敞却不大赞同,说道:“怕礼节上委屈了人家女孩儿。”
傅夫人便把承钰和人斗殴的事提了一提,只是不敢说是在教坊,只说是在街市上。徐敞一听,气得眉毛乱抖,嘴唇乱颤,半晌,才挤出来一句:“怎么不打死他了事?”乱骂了几句,便说道:“对方是良王府的人,也只好吃这个哑巴亏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
傅夫人一听他又要忍让,气都不打一处来,哭鼻子抹眼泪道:“良王府门第虽高,府里人也分个三六九等。那个赵瑟又是什么人了?不过是良王世子身边的一个亲随,如今也能对我们定国公府的堂堂少爷随意打骂了?这个亏,你吃得,我吃不得!况且又有庆王世子也牵涉在内,就是你不追究,庆王也不追究?到时间朝里传出风声来,我看你真成了个人家说的‘缩头乌龟’!”
徐敞横眉竖目地,骂了几句“胡言乱语”,奈何傅夫人甚是坚决,缠得他不能脱身,况且这事,确实难忍。于是当晚挑灯夜战,写了一个参人的奏折,把陆宗沅那些罪状,挑了些不痛不痒的,如滞留金陵,纵恶奴伤人,孝期服饰不甚严谨之类的,给罗列了上去,隔日交由徐大公子,由他转呈了御览。
提心吊胆地等了几日,皇帝一个折子批下来,说道:大周半壁的江山是良王打下来的,良王世子也曾代寡人接了徐敞等人的降表,怎么金陵城他便待不得了?燕京苦寒,寡人正有意要留世子久住––于是金笔一挥,拨了一处才建好的宅子,充作良王世子在金陵的别院。并且要徐敞好生教导儿子,读书明理,习武强身,缺一不可。最后,只给了良王世子一个不咸不淡的敕令:要他将殴打徐三公子的亲随交由官府审问。
徐敞见了批复,如挨了一记闷棍,眼冒金花,差点中风。忙同傅夫人也讨了片膏药来,在两个太阳穴上贴了,又连声叫徐大公子:“速去拿那个恶奴来替我儿赔罪!”
徐大公子奉命去了,谁知赵瑟不曾捉拿到案。因为陆宗沅那个性子,虽是严厉,在外人面前,对自己手下却最是护短,早在事发那日就遣赵瑟赶回燕京去了。这会一见徐大公子奉旨来拿人,便换了王袍,着了常服,亲自往徐府来登门谢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