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河那个砖厂是村里办的,大包干以后,这个砖厂算是唯一没分的集体产业了。
听那几个公社干部在讨论有关于企业亏损的议题,之所以提到梁家河砖厂,是因为梁家河砖厂一直亏损。
现在改革开放了,各行各业都呈现出万物复苏的大好态势,尤其是大搞建设,不管是厂矿企业还是农村建房,都需要大量的红砖。
也就是说你只要把砖烧出来就不愁卖,有多少卖多少,又不是产品卖不出去,怎么可能亏损呢?
几位考察亏损企业的干部决定,今下午要到梁家河去检查,希望查明亏损原因,对其他亏损企业也能起到借鉴作用。
梁进仓走远了,还能隐约听到一个干部情绪激动地说:
“如果一直亏损,无法查明原因,不能扭亏为盈,虽然村办企业不属公社管,但我们应该建议村里关停砖厂。”
对于本村砖厂为什么会亏损,梁进仓比谁都清楚。
当然,以前肯定不清楚,自从捡了七十年记忆,而且那段记忆里,在县里挂职的时候考察过砖瓦厂的经营情况。
如果不是这些天麻烦不断,他就要跟二仓谈谈关于砖厂的事了。
二仓和二叔家的老大建东都在砖厂干活。
砖厂建成两年多了,自从点火以来就没盈利过,一直亏损。
当然刚建成的时候村里人不会认为砖厂会亏损,那些家里有富余劳力的都挤破脑袋想进砖厂。
虽然干砖厂不如跟建筑挣钱多。
砖厂是男工一天七毛,女工五毛。
不但比不上建筑的小工一天八毛,而且建筑的小工还有升迁的空间,只要好好学技术,慢慢可以跟着砌砖,成个二把刀那就是一块二。
过上几年熬成瓦工,在村里的建筑队能给到两块,据说到了大城市找活,熟练瓦工的工资最高有给到三块的。
干砖厂没有技术含量,也就没有升迁的空间。
之所以大家还要挤破脑袋进砖厂,是因为砖厂比建筑稍微轻一点,而且不用出村,一早一晚还能帮着家里干农活。
虽然理论上说干建筑有升迁空间,但你看看各村的建筑队,几个大工,几个小工?
理论是一回事,真正能学好瓦工技术升上去的,就像蜂群里的蜂王一样,极少。
最关键的,两年前建东和二仓都才十四,虽然个子有了,但是太瘦,浑身没有二两肉,劲头不行,建筑队不要。
进砖厂还是二叔跑了好几趟村长家,送了些礼物,才勉强把他俩挤进去的。
进砖厂的头一年,虽然亏损,工资还算及时,老百姓以为做买卖都是先赔后赚,等到砖厂走上正轨就开始盈利了。
一年多走不上正轨,村里也贴不起了,就开始拖欠工资。
到现在已经大半年没发工资了。
但大家还是累死累活在砖厂干着,就盼着走上正轨,扭亏为盈。
老鼠不吃给猫攒着,到时候一下子发一大笔钱。
以前的时候梁进仓也是这么认为的,就鼓励老二和建东在砖厂靠住,毕竟找个活不容易。
直到他捡到老头的记忆,结合本村砖厂的实际情况分析,这才清楚砖厂亏损的原因。
毫无疑问,本村那个砖厂干到天荒地老,也不会盈利。
那么二仓和建东就没有在砖厂坚持下去的必要了,赶紧下来,另外找活。
现在梁进仓听到公社的干部准备建议亏损砖厂关停,他觉得中午回去就得跟二仓和建东谈这事。
趁着砖厂没关,辞工的话也许能要出一点工资来,要一点是一点。
要是砖厂停了,大半年的工资找谁要去!
贾家配给的自行车已经被没收了,梁进仓又恢复了步行,梁家河离公社驻地二十里路。
步行回村,家里人已经吃过午饭,就是锅里还有一个玉米饼子和俩地瓜,那是给老大留的。
老大让公社叫去,虽然他跟家里人保证说肯定没什么事,但家里人还是一直惴惴。
看他回来,家里人总算又松了一口气。
英子一反常态,看到大哥回来虽然也是欣喜,但没有立即欢快地忙活着伺候大哥吃饭。
而是把大哥拉到一边,小声说:
“二哥今中午就吃了一个地瓜。
娘问他干那么重的活儿,怎么吃这么少。
他说不饿。
在炕上趴到现在。
刚回来的时候我看他脸上肯定哭过,一直蔫儿得厉害。
大哥,你问问他吧!”
二仓哭过?
几乎没吃饭?
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事。
梁进仓一听就知道,肯定有事。
虽然不知道二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还是不由得一阵内疚。
自从自己让周寡妇诬赖开始,这些日子了,自家就一直口舌是非不断。
就像掉进一个巨大的泥坑。
直接不劳动生产了,整天就处理那些破事。
家里人也跟着惶惶不可终日,数次破财。
虽然对梁进仓本身来说,这也是无妄之灾,而且面对的对手是村里最厉害的宋家和贾家。
万幸捡到一世记忆帮了忙,让自己死里逃生度过来了。
但他依然感觉是因为自己让家里人担惊受怕。
他这个老大本来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想到反而拖累家人。
这时候二仓起来了,从屋里出来,看样子是要去砖厂干活。
“老二,”梁进仓叫了他一声,“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不对头,有什么事吗?”
二仓似乎有些心虚地瞄了大哥一眼:“哪有事。”
说着就想赶紧开溜。
“你站住,我还没问完呢,跑什么。”
“哪跑啊——”二仓嘟囔着,“问什么快问,要不然去晚了。”
这时候梁进仓瞥见建东了,在院门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不进来。
很明显这小子也有问题。
他吩咐英子:“和你二哥进屋,看着点别让他出来,我马上回来。”
“大哥你什么意思——”二仓一下急了。
“进去!”
几个仓都怕大哥,一看大哥那么威严,只好讪讪让英子押着,进了屋。
建东一看大哥出来了,慌得有点不辨南北,他想赶紧躲到柴禾垛后边,又想躲到那边墙角。
“你再敢跑,信不信我一脚给你!”梁进仓喝住了他。
建东也怕大哥,只好老老实实站住。
梁进仓过来,先盯着建东的脸端详半天。
建东毛骨悚然。
仔细观察之后,发现建东脸上也有没擦干净的泪痕。
突然,他看到建东脖子一侧,有一道红肿的伤痕,长条状,是从背上延伸出来的。
“你把事再跟我说一遍。”梁进仓面沉似水。
“说——说什么——”建东结结巴巴,十分心虚。
“二仓都跟我说了,你再说一遍,我就是听听你俩说的能对上不。”
“二哥——他说啦啊?”建东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他不懂得大哥用的这叫“囚徒困境”,但是一听大哥已经知道了,心理立即破防,眼圈一红,眼泪哗哗的流下来。
“今上午出窑,我和二哥一直干得好好的,王连举过来骂俺俩,说俺俩的砖垛子歪了。
骂得很难听,俺俩就顶了他几句,问他凭什么骂人,砖垛子正正当当的,哪里歪了?
他就火了,说老子不但骂人,还打人呢。
就拿了一根树条子,拽着俺俩抽。
俺俩的褂子和绒衣都让他拽下来了,就是光着脊梁抽的……”
王连举是砖厂请来烧窑的,职务是副厂长兼技术员。
虽然是个副厂长,上边还有个厂长,但他是肥田村长的叔伯小舅子,所以厂长也得听他的。
又因为就他一人懂技术,动不动拿着辞工吓唬人,村里人只好拿他当财神爷供着。
来这砖厂两年了,嚣张跋扈惯了。
梁进仓拽过建东,把他衣服掀上去露出后背。
后背上,一道道紫红的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建东憋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