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地图疆域上的边境和百姓口中的边境其实是两码事,因为现实生活中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牵涉甚广,树根一样四处蔓延,不可能像在地图上画一条线那么简单就完全割裂开来。
尤其大禄边境辽阔蜿蜒,光洪文这次去的东北军营管辖范围之内就接壤蒙古和沙俄两个国家,所属族群更多。里面的百姓世代往来、频繁通婚,光是明面上广泛使用的语言就多达六七种,怎可能简单粗暴地说“你是大禄人,不准往沙俄去”或“你是蒙古人,不许踏足大禄地界”?
军营中也是如此,里面好多两国百姓通婚后生下的混血,黄毛的、蓝眼的、白皮的,不一而足,本地人叫他们“杂毛”,话里话外都有那么点儿贬低的意思。
实际上他们的处境也确实很尴尬,这些年三国停火了还好,早年打仗时,因为他们血统不纯,哪个国家的人都不待见,骂他们杂碎事小,见了就喊打喊杀的多着呢。
可也不是他们自己想被这样生下来的呀!分明脚下的土地那样广袤,却愣是没有方寸立足之地。
东北大营的主帅叫康雄,四十来岁年纪,听说祖上就有点外族血统,所以他长得也是高鼻深目好个身板,一双招子隐隐泛灰,胆子小的被他瞪一眼就两腿打颤。
当初隆源帝一力提拔他做一军主帅时还引来不少非议,好在康雄知恩图报又有本事,带人在敌军中杀个几进几出,令人闻风丧胆,那些反对之声自然也随之消散。
康雄身材高大声若洪钟,是典型的武将长相,他对洪崖一见如故,瞧见对方背着的铁杆长/枪后立时手痒,丝毫不顾及对方是以大夫的身份来的,拉着就要下场比划。
洪崖也是个人来疯,并不推辞。
两人当天就斗了个天昏地暗,最后头发也散了,脸也破了,什么兵器都丢开不用,满地打滚拳拳到肉……
当夜,两个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的汉子又喝了个酩酊大醉,踉跄着去校场上结拜。
因临时找不到香烛,康雄就抓了三杆枪插在地上,点了上头的红缨,拖着洪崖纳头便拜,拜完之后两人对视带笑三声,齐齐醉死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会儿还下雪呢,若无人发现,一夜之后保准成冰雕。
洪崖本就重,昏睡之后更是死沉,最后还是洪文和拨过来给他们做向导的小兵王西姆一起扛回去的。
王西姆的名字说明一切,他娘是大禄人,早年跟了一个沙俄商人,本想着有夫有儿万事足,谁承想婚后那老毛子惯爱喝酒打老婆,正好后来两国交战,就一怒之下带着儿子回到都大禄的东北老家。
他娘也是个烈货,打那之后就给儿子换了自己的姓氏,只是她没念过书,也不会起名,只把儿子的名儿去了半截,换汤不换药改了个王西姆,十分滑稽。
王西姆今年刚满十七,继承了沙俄爹的身材,活脱脱比洪文大出去两圈,远远望去活像一头炸开黄毛的熊。
就是人有点憨。
奉命跟着洪文之后,他真就寸步不离,头天洪文去上茅房,冻得直打哆嗦,露出的手没一会儿就红了,麻嗖嗖的疼。就听王西姆在门口瓮声瓮气道:“洪太医,要我帮您系裤子不?”
吓得洪文一抖,险些尿在裤子上。
后来洪文好说歹说,王西姆才勉强退了一步:上茅房时不跟着,不过平时还是亦步亦趋,导致程斌十分有危机感。
他私底下跟同来的两个医生嘀咕,“那小黄毛儿是不是想偷师?”
我才是小洪大人身边第一人!你才来几天,别想取代我的地位!
那俩医生打量下王西姆小山般魁梧的身躯,对他的称呼非常质疑:
这他娘的算哪门子小!
说归说,王西姆正经挺能干,力气又大,搬运药材时一个顶仨,渐渐地,程斌等人对他的敌意削减不少,偶尔也会笑着打招呼了。
洪文一行人的主要任务就是替驻守将士们治病,而这里最多的就是冻伤和因为低温造成的骨病,有点像白先生的症状,但明显更严重。
驻军地冬日酷寒漫长,一年十二个月恨不得能有七个月下雪,剩下的五个月又有一两个月不化,湿气非常大,久而久之,这里的人关节都坏了,严重的从腰往下都不能动,跟瘫了没什么分别。
另外,因为冬日长、日晒少,这里的瓜果蔬菜也稀罕,好些人血虚,骨头也脆……总之问题很多。
后面瓜果菜蔬的问题康雄早就上折子,隆源帝也专门找人议过,说是他们的情况有点像常年出海的水手,必须得调整,所以已经命人大量运送蔬菜干,想必这么调和着吃几个月就会大大改善。
所以洪文他们最急需解决的还是冻伤和骨病,如果这个治不好,将士们兵器都拿不住,又活动不开,战斗力必然大幅度下滑。
冻伤和骨病都不算什么疑难杂症,洪文等人只需照方抓药即可,然后再配着调制的药膏内服外用,几天就能见效。
不过很快的,另一个新问题也暴露出来:
成本太高。
之前他们给人治病时大多是单个人,顶了天也不过几个十几个,成本高一点低一点也无所谓。
可东北大营主体共分三大部分,光是他们目前所在的主寨就常年驻扎着六万人马,另有左右翼各四万,光这三部分加起来就是十四万人,另有零散的部卒若干,将近二十万之巨!
如此庞大的人口面前,哪怕一个人身上的成本多摊一文钱,汇总到一起也是个天文数字。
当天晚上他们把这个情况汇总到一起,都愁得整宿没睡,挂着两只黑眼圈琢磨怎么才能把成本降下来。
病是一定要治,药一定得用,关键就在如何用更便宜的药材取代原本药方中名贵的部分。
如果不改,光给将士们治病这一块就足够把国库掏空还不够。
洪文愁得一宿没合眼,终于第一次认识到为什么大家都把这活叫苦差:单纯替一个或者几个人看病并不难,但凡是个有经验的大夫都做得了。难就难在替几万几十万人看病,又要有效果,还不能多花钱。
王西姆从小在众人的白眼中长大,对外人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觉察到洪文的苦恼之后就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惹人厌烦。
“洪大夫,您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不要犯愁,其实我们都已经习惯了,不治也没什么。”
洪文看着这张长得有点着急的脸,认真道:“谢谢你的安慰,不过怎么能不治呢?这是我的天职啊!”
大夫为了省钱不救人,那不是笑话吗?
可关键是:钱从哪儿来呀?
或者说怎么能用同样的钱治疗更多的人?
王西姆口才不高,劝了两句就没词儿,只好学着他的样子抱着膝盖蹲在地上。
只是他牛高马大,哪怕蜷缩成球也是个大球。
洪文正犯愁,忽听远处轰隆隆一阵打雷似的巨响,地面也跟着微微颤动。
地龙翻身?!
他本能的站起来,还要抓着王西姆跑,却听军营中一阵欢呼:“开江啦!开江啦!”
不知是谁从哪弄了个大铜盆,手持树干敲得震天响,紧接着就见一队伙夫提着桶扛着网狂奔而去。
洪文都看傻了,“什么江?”
王西姆憨笑,嘶溜下口水,“开江!今天有大鱼吃了!”
后来经过解释,洪文才知道,原来近来虽然偶尔还会飘雪,但比起冬日已经暖和太多,附近几条大河冰封的湖面已经隐隐出现裂痕。偏这几日狂风大作,渐渐有点从东南来的意思,暖风吹动下,冰层上下两部分融化进度不一,支撑不住,直接被生生撕开。巨大的冰坨疯狂碰撞,被压抑了大半年的湖水汹涌,肆意奔流,这才造就了一副近乎白日打雷的豪景。
王西姆流着口水,抄着袖子说:“那些鱼被冻了小半年,肚子里的屎都拉干净了,肉也紧绷着,这会儿最是鲜美可口!”
洪文一听,来了精神,“走走走,咱们也去看!”
王西姆的年纪比他还小,一听这话,哪还忍得住?当下带着他就往外狂奔。
两人一口气往东跑了约么两三里地,耳边炸雷似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空气也越来越潮湿,最后竟似隐隐有水雾扑面而来,一条开阔的大江也已呈现在眼前。
不等靠到河岸,洪文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无数厚重而巨大的冰块拥挤着堆叠着,因短时间内无法流往下游而拥堵成冰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满江的河水就像挣脱笼头的野马,咆哮着狂奔而下,疯狂拍打着两岸,掀起巨大的浪花。
河底冰冻了小半年的鱼儿们也挣扎着浮上来喘息,肥大的鱼身上满是细密的鱼鳞,抖动出细小的水雾,被阳光一照就形成一道道彩虹。
有经验的伙头兵们早已撒下渔网,齐声喊着号子用力往上拖拽,鱼网中无数银白色的鱼儿奋力挣扎,劲瘦的尾巴相互拍打着,啪啪作响。
洪文探头看了眼,好家伙,一条足有一两尺长,寻常小锅竟炖不下!
王西姆就道:“这鱼可好吃了,只放点葱姜蒜清炖就好,再来点大葱蘸酱,喷香!”
这边的酱都是自家做的,上好黄豆,特别香,等春日来了,还可以蘸婆婆丁蘸苦菜……蘸一切!
洪文顺着想了一回,也跟着流口水。
洪文不会打渔,跟过来只是过眼瘾。
倒是有相熟的伙头兵笑着让他过过瘾,洪文乐颠颠跑过去接手,谁知经验不足用力不当,差点让那一网鱼拖下去,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也不恼,跟着大家笑,反倒是那伙头兵过意不去,专门挑出一条最漂亮的银鱼来放到小木桶里给他抱着玩。
洪文就跟得了宝贝似的,兴冲冲抱着往军营走,想拿给师父看一看。
谁知还没到家门口呢,迎面突然来了个人和他擦肩而过,若不是躲得及时,只怕就要撞到一起了。
擦肩而过的瞬间,洪文发现那人衣衫褴褛,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下意识喊道:“哎你哪个营的?”
那人头也不回继续跑。
洪文才要说话,就见程斌忽然从屋里窜出来喊:“抓贼!”
看见抱着木桶的洪文后急得直跳脚,“洪大人,那人是贼呀,偷了咱们的药膏子!”
药贼?!
那还了得!
洪文一听,顺手把木桶塞给王西姆,追人的人就去了,“站住!”